门口边,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人挺立在那儿,正蹙着眉头,用一双充满感情,复杂,难解的眼光沉痛怜惜地凝视着她。温文尔雅,器宇轩昂,被满院子的阳光团团围着,像梦幻中的画。“乔风,你会爱我一辈子么?”不,不,这不是真的,这是幻觉。她摇摇头,闭了闭眼,困难地用手扶着额头,身子有点摇摇欲坠了。不,这一定是在做梦,这人是从照片上,从电视上走下来的。
她移开手,再困难地抬头去看,那人依然挺立在那儿。似乎传染了她的颤栗,对方也失去了平衡,身子开始发抖,不止身体,整张脸都是颤栗不止的。他靠到了身边的门柱上,眉蹙的更紧了,眼珠发红地盯着她,嘴唇蠕动,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初见宁雪的乔风,穷尽一生积攒的词汇都无法形容他现在的心情,这个他惦记了整整二十多年的女子,这个因他而饱受折磨,饱受凌辱的女子,正扎挲着手楚楚可怜地站在院子里。头发从后面挽着,已经有些凌乱,脸上有几点黑,衣服肮脏不堪,满手套的煤泥,瞪着两只眼睛,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看着他。二十年了,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经受过什么样的捶打?他无法形容他现在心有多痛?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痛,这辈子都再不会经历的痛。
那王满被面前这两个人的反应给弄的怔住了,有些迷糊了,更有的是几分警觉,不知道门口这个男人是什么来头?多年的见人识物,知道这来人不是一般来头,那气势,那风度,那全身散发的磁场,都高高地把他压了过来。他从宁雪那表情上,也看出这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肯定不一般。他左看右看,自知不敌,在一种酸溜溜无趣的情形下讪讪地移开了步子,从乔风身边,满腹疑窦,一步三回头地错过去,出了大门。
于是,满院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他们姿势没变,表情没变,眼光没变,他们仍然傻傻地注视着对方。大地万物已经虚无,天地之间已经成为了空白。车声,人声,风声,空气的流动声所有的声音都统统不见。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就不知那样互相凝视了多久,谁也没动,谁也没说一句话。
那两只喜鹊依然在头顶叫,那叫声把宁雪惊动了。她像触电一般地直跳起来,恢复了知觉。不,不能让他看见现在的自己。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很不堪。她扫见了自己双手的污浊,几乎可以看到脸边的碎发在飞扬,看见自己被一件洗的发了白已经肮脏的灰色帆布粗衣包着。不,她甩掉手套,心急火燎地就向屋子里跑过去。
她这一动,就扯了乔风的神经了。他飞身过来,一把扯住她,然后,他不由分说地就抱住了她,眼泪瞬间狂流不止。他悲痛万状,伤心欲绝,怜惜懊恼地喊将过去。“为什么,宁雪,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不,不,她大力推开他,绝不能让他看见现在的自己,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狼狈,从来没有过的狼狈,怎么今天偏偏要来收拾这些煤呢!她懊恼得简直想敲破自己的头。他仍然英俊,仍然潇洒,岁月没有给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却已经拿走了她的青春。她焦灼,她混乱,她震惊,她没了从容。“乔风,你松开我。”她急促地喘息,“你放我进去,我不想让你看见现在的我。”
“不,不,再也不放开,再也不放开。”他情绪激动地摇头,紧紧把着她的头。他不管不顾,置若罔闻地抱着她,痛心疾首地骂:“傻丫头,傻丫头,为什么要让自己过的这么苦?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来找我?不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乔风,”她还要动。可是,他抱的太紧,连一点多余的空隙都没有给她留。她挣扎了一会儿,抗争了一会儿,就不再动了。老实地偎在他的怀里,她的眼泪开始疯狂地往外奔涌,突见他的狂喜把其他的情愫全体冲掉了。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哭的痛不欲生,哭的全身抽搐,哭的满心酸楚。
他们就那样互相抱着不知哭了多久,他才移开她。去看她的脸。她的样子更狼狈了,头发被泪水贴在脸上,比刚刚的还乱。脸上那几点煤黑,经眼泪一湿,已经化开,比刚刚更污浊。她的眼睛已经哭的红肿,鼻子也已经红了,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真的狼狈。
可是,如此狼狈的情况下,她的眼睛依然闪亮,面容依然姣好,皮肤依然细腻,沧海桑田,竟然没有给她的脸上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她依然是那朵楚楚动人的小菊花。她从睫毛下瞅着他,没敢把头抬高,没敢把眼睛扬的更开。“我老了,乔风。”她去扭他的衣襟,轻声低咕:“我真的变丑了。”
他摇头,俯眼痴痴地瞅着她,沙哽地说。“没老,还是那么漂亮。”她扭捏了一下,用手掩面,想把脸藏起来,“我老了,你还是那么年轻。”他颤抖着拿下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托起她的下巴,拂开她脸边的湿发,目光忘形专注地在她脸上缓缓移动。“真的,”他哑声说:“还是那么美,还是那么年轻。”他小心翼翼地去擦她的眼泪,去擦她脸上的煤黑。她受了鼓励,扬起了头,敢看他了。
他们互相看着,近距离看着,痴痴地看着。彼此在对方的眼底找寻记忆,找寻那以往的情愫。他们延长了对视的时间,好久好久,用这长久的凝视跨越了千山万水,翻过了年年月月,重新将那久远年代里的影像,久远年代里的激情全部找了回来。
“你怎么找来的?”她激动地问。他看着她,眼珠发红,声音堵涩,“我见到了可儿。”她震惊地怔住了。他们对视着,交流着彼此的思想,用眼光传递彼此的语言。世界真小,地球真小。她惊喜发颤地问。“你知道了?”他点点头,沉痛地凝视着她。“你真傻,你准备让我下辈子都在内疚中度过是么?”
她凝视着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含着眼泪欣慰地笑了。“原来我让她去北京是对的,她真的与你撞上了。原来,我的愿望达成了。”他鼻子一酸,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怆声低语:“你真是个倔丫头,为什么不让可儿来找我?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分担?”他这个熟悉的动作一来,宁雪忍不住了,万千感慨,往日情肠,这二十年的辛酸和坎坷齐聚心头,她全身一软,力气顿消,所有的负荷卸下,终于,她一把搂住乔风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可儿外婆迷迷糊糊从梦里醒过来,听到自家的院子宁雪震天动地的哭声,她心里一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挣扎着就从床上下来,跌跌撞撞往外走。不知道又发生什么事了?千万不要再发生不好的事情,她们家才刚刚有了幸福的影子。“雪……,”她喊了一嗓子,人伏在门框上,急促地在那换气,心急火燎地叫人。
乔风松开了宁雪,把她脸上的眼泪擦干,然后,他揽着她转过身,面对房口的人。可儿外婆整个呆住了,她喉咙里有口气横在那儿喘不过来了。她眯着眼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着乔风,不知道这是从哪里跑来的人,相貌儒雅,风度翩翩,笔挺的西装,身材够高挑,整个人伫立在那儿,满院的光线被遮了一半。
她狐疑地皱起眉头,去看宁雪。几乎就在看过去的那一眼,她就猜出了这个男人是谁了。因为二十年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女儿有如此光鲜的一张脸,她满脸的眼泪,满脸的污浊,头发从来没这么乱过,几乎从来没这么肮脏过,但是,她偎在那男人的身边,眼睛发着光,鼻子发着光,眉毛发着光,连嘴唇上都是发着光的。她整个这张脸竟然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丽。
“妈,”宁雪看着她酸楚地笑,轻声说:“这个是乔风,就是可儿的爸爸。”可儿外婆头一晕,她的身子一歪,向旁边的门柱倒过去。她紧紧扶住那门栏,硬撑着没让自己倒下,不能倒,不能倒,她还要找这个男人算账,她有满肚子的话要说。那可是积攒二十年的话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40 章
傍晚落下来的时候,宁雪开始在厨房准备晚饭。她洗了澡,换上了那件鹅黄色的羊绒长裙。那是可儿春节的时候从北京买给她的,她一直没舍得穿,这会儿,她把它穿上了。头发也少见地被她放了下来,垂在耳边,散着满头发柠檬洗发水的味道,飘的整间房子里都是。
夕照的颜色将她的五官染的一片绯红,;她垂着眼眉摘菜,睫毛下的眼珠闪闪发着光,唇边是抹低低浅浅的笑。听着客厅里隐隐的说话声,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是,她满心怀的激荡情绪都让她唇边的笑忍不住地向外扩大。
他们终于见面了!他们真的见面了!不知有多少个日子,她做过这样的梦,希望有一天,他们父女能够撞上,北京的街头,一个回眸,一个擦肩,她有预感,只要乔风一见到可儿,他一定会认出她来。那样,就不算是她主动去找他的,那样,就不算是她们纠缠他的。现在,事情真的按照她预想的有了结果,真的不枉费她把她带到了北京。
“妈,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北京,我们在沈阳找个工作不好么?这样我们还可以帮着外婆照顾外公啊!”“不好,我们一定要去北京,北京会有我们的梦想,会有你的未来。”
她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情绪有些激动地转头望了一眼客厅的方向,正好与坐在沙发上的乔风目光接上,她心里一跳,条件反射地把头转了过去。
客厅里,可儿外婆上下打量着乔风,她用这样的眼光已经看对方几个时辰了。对方没被她看毛,仍稳定而颇有气度地坐在那儿。他在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眼光总会不时地往厨房的方向看过去。看过去的时候,他毫不掩饰眼底的那份热切,那份深情,这样的眼光吧可儿外婆积攒了二十多年话全都堵回了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里了。
二十年的光阴磨掉了青春岁月,也磨掉了怨恨。可儿外婆不知道宁雪喜欢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