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儿……”卿尘听到声音迅速地将泪抹去,但看到夜天凌,她竟然向后躲去,避开了他。
夜天凌僵在那里,清冷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崩塌裂陷,直坠深渊,声音满是焦急:“清儿,你听我说。”
卿尘隐忍下去的泪水猛地又冲出眼眶,她神情有些迷乱,只是一双眼睛灼灼迫视着他,哑声质问:“你为什么不要他,他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他已经七个月大了啊!他能活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要他?”
“我……”夜天凌伸出的手定在半空,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心疼地看着卿尘憔悴的模样,面带焦灼。可是面前那眼中的责问太锐太利,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无法和一个人的眼神对视,终于闭目扭头。
泪沿着凌乱的丝锦,洒了一身,失去了质问的目标,卿尘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目光游离恍惚,无力地垂下。她漫无目的地转头,却猝然看到夜天凌垂在身旁的那只手臂满是鲜血,已然浸透了衣袖,滴滴落在榻前。
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她骇然吃惊,颤声叫道:“四哥!”
夜天凌听到她的叫声,回头看到她起身向他伸出手,他几乎是立刻便抓住她带到了怀里。卿尘挣扎道:“你的手怎么了?”
夜天凌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一瞬也不肯放松。卿尘此时身子虚弱,自然拗不过他,触手处感觉到他血的温热,原本心里那种悲伤无由的全化做了慌乱,她不敢乱动,只好向外喊道:“来人!”
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夜天凌才被迫的放开了卿尘。张定水并没有离开凌王府,第一时间被请到了跟前。
侍女们已捧着清水药布等东西跪在榻前,卿尘看着夜天凌满手的血惊痛万分:“怎么会这样?你,你干什么去了?”她勉力撑着身子要看他的伤口,张定水上前道:“王妃,我来吧。”
夜天凌虽任卿尘离开了他的怀抱,却依然用另外一只手狠狠攥着她,分毫不松,在张定水替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薄唇抿成一刃,从侧面看去有些倔强的痕迹。伤口较浅的地方血迹已经有些干结,张定水将衣衫剪开,轻轻一动,他没防备,不禁微抽了口冷气。
卿尘眼见伤口极深,竟是新添的剑痕,一时心乱如麻,轻声问道:“很疼吗?”
夜天凌扭头看她,她脸上依稀仍见斑驳泪痕,黛眉轻颦,愁颜未泯,但眼底却全是他熟悉的关切与柔软。他摇头表示没事,凝视着她,居然缓缓而笑,那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如释重负的笑,那样真实,那样愉悦,仿佛千里阳光下,冰莲绽放在雪峰之巅。
卿尘在此时已经知道了她刚才所询问的那个答案。他的一点伤,已能让她揪心忐忑,不需要再多的原因,他所做的一切只因他们已是彼此心头最柔软的那部分,人可以舍得了骨血,却如何剜得出自己的心?
服了几日张定水开出来的药,红尘劫的余毒尽清,但卿尘却因此元气大伤,时常觉得晕眩乏力,一日里倒有大半日靠在榻上阖目静养。
让碧瑶和白夫人她们十分不解的是,以往卿尘若是略有不适,夜天凌无论多忙总会抽空相陪,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却时常不在府中,现在更是一连几天都未曾回府。
卿尘对此并不多问,只是有一次在卫长征回来说殿下今晚耽搁在凤府后,她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卷,看着天际浮云缥缈久久不语,随后召来吴未吩咐约束府中诸人,近日一律不准随意出府。而王府中除了之前的玄甲侍卫外,亦多添了许多冥衣楼的部属。
第三天入夜时分,夜天凌回府了。
卿尘靠在榻上,看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喝了碧瑶端进来的一碗灵芝羹。他挥手遣退侍女,自己动手去了外衣,仰身躺在她身边。
卿尘枕在他的肩头抬眸,他正低头细细地将她打量,那眼中清淡淡的一层光亮,暖意融融,却隐不下微红的血丝。
“四哥。”过了会儿,她轻轻叫他。夜天凌应了声,声音有些含糊,将她再往怀中搂紧几分,稍后低声道:“我睡一下,过会儿陪你说话。”
卿尘便抬手放了云帐,榻前一片静谧的安然,回头时他竟已经沉睡过去。
她在他臂弯里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却睡不着,躺得久了隐隐觉得心口有些闷痛,便轻轻起身坐着。往日只要她一动夜天凌便会醒,今天他却睡得格外沉。卿尘将手边的薄衾给他搭在身上,黑暗中看到他的眉眼,在睡梦中平静而真实。
明月穿窗,月光似水,幽幽铺泻一地,覆上眉间眼底,仿佛沧海桑田变幻,转眼已千年。
在他身边的一刻,前尘已逝,来日方长,过去的宁文清,将来的凤卿尘都只是远远的幻影。卿尘微微仰头,目光透过雕花的窗棱迎着那明净的月色,心中什么都不想,只愿这样陪着他,在日月交替光阴流淌的岁月中停贮在只属于他们的此刻,如此静谧,如此安宁。
夜天凌睡了不过小半个时辰,朦胧中抬手,忽然觉得卿尘不在身边,立时惊醒过来:“清儿!”
卿尘闻声扭头,夜天凌已完全清醒,见她手按着胸口,很快起身问道:“是不是心口又疼了?”
卿尘笑着摇了摇头,夜天凌眼中那丝紧张才淡了去。他下意识地抬手压了压额头,突然有双柔软的手覆上他的眉心,迎面是卿尘淡淡的笑。他将她的手拉下来握着,卿尘隔着月光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道:“都好了吗?”
夜天凌注视她,反问道:“你信不信我?”
卿尘道:“信。”
夜天凌唇间扬起一个俊峭的弧度:“那便好,那些事都让我去做,等过了这几天,我好好陪你。”
卿尘目光和月色交织在一起,清透中略带着明锐:“四哥,即便不能如你手中之剑一般锋利,我也不愿变成你的弱点。你爱我怜我,将我护在那些风浪之外,可他们又怎会容我安宁?更何况有些人,原本便是冲着我来的。”
夜天凌眼底异样平静,一层摄人的光芒漾出在幽暗之中:“他们已经不可能有机会了,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绝对不会。”
卿尘静了半晌,莞尔笑道:“呵呵,那好,我明日去度佛寺找敬戒大师喝茶去,顺便小住几日,讨个清闲。”
夜天凌略作沉吟,点头道:“好,我派人送你去,那里清静,也安全。”
卿尘道:“让冥衣楼跟着我吧。”
夜天凌低头端详她,她只笑得一派无邪,见他若有所思,她问道:“怎么,你不信我能与敬戒大师品茶论法?”
夜天凌唇角往下弯了弯,吐出一个字:“信。”
山登绝顶我为峰
圣武二十七年七月丁丑,对在大正宫中度过了大半生的孙仕来说,是个永生难忘的日子。若许年后,每当他翻开《天朝史》看到关于那一夜的寥寥几行记录时,都会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夜。
夜深人静,露水微凉,月辉在通往宫阙的天街之上洒下神秘重纱,伊歌城中万千人家街道纵横,如同一盘巨大的棋局,铺展在天地之间。
一阵阵马蹄声打在上九坊的青石路上,落如急雨,凭空给这深宵月华蒙上了一层肃杀之气,遥遥远去,先后消失在宫城深处。
承平宫本就是皇宫中较为偏僻的一座宫殿,自从定嫔被逐出宫,便更是人迹罕至,青苔露重,草虫清鸣。然而相对于重兵把守的各处宫门来说,它离天帝此时居住的清和殿也不过隔着几座宫院和一个占地较广的御苑而已。
承平宫中密集的脚步声并没有为这座沉寂的宫殿带来光明,夜天汐站在一片黑暗中望向四角庭院的上方那片暗青色的天空。
曾几何时,幼小的他也曾站在这庭院中抬头,身后灯下是母亲孤单寂寞的身影。
一抹轻云遮月,在他脸上覆上了渐暗的阴影。
“五弟!”济王在前面催促了一声,他举步往前走去,身旁尽是全副武装的京畿司侍卫。从这里踏入了大正宫,离金碧辉煌的太极殿便只有一步之遥,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路的尽头。
夜天汐嘴角浮起别有意味的隐笑,随着他抬手挥落,叛乱的刀光划破了整个宫阙的宁静。
在汐王和济王的策划之下,近日来被各方实力频频打压的京畿卫借着承平宫中的密道发起兵变,一路未遇多少阻拦,直闯清和殿。
清和殿中,孙仕刚刚服侍天帝就寝,深夜闻讯,不免被震在当场。
飞奔前来报讯的内侍跪在地上抖成一团,寝殿之中顿生慌乱。孙仕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厉声喝止众人,匆匆赶去禀报天帝,却见黄龙寝帐内天帝已然起身,挥手拂开云帷。
“孙仕,外面为何喧闹?”
孙仕趋前跪倒:“皇上!济王和汐王带兵攻入宫城,要求面见圣上!”
天帝一愣,霍地直身坐起来:“所为何事?”
孙仕道:“外面报说,京畿卫抵制兵员裁撤,欲请圣上收回成命。济王怕是因封爵被削,心存不满。”
天帝心下顿生惊怒,以手击榻,“混帐!”
此时外面隔着夜色传来一声巨响,似有无数重物齐声落地,震得大殿地面微颤。一个内待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奏道:“启禀皇上!凌王调拨玄甲军入宫护驾,玄甲巨盾已将叛军挡在了殿前!还请皇上示下!”
孙仕先松了口气,却见天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脸上神色由惊怒逐渐转为一种异样的凝重。孙仕毕竟也是跟了天帝几十年的人,久历风浪,立刻想到玄甲巨盾乃是军队对阵常用之物,巨大坚固,沉重异常,宫中并不曾常备。想到此处心底没来由地一凉,忽听天帝沉声道:“御林军何在?命方卓即刻调集五部禁军殿前待命!”
话刚说完,已听殿外有人道:“御林军统领方卓、副统领秦展叩请圣安!”
须臾之后,内殿传出天帝沉稳的声音:“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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