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满有理由而且满有权利这样做。在他们看来,一个傻呵呵的老实人就应该受到别人的愚弄。也可以说,这个除了干活,从来就没有多说过一句话的男人已经失去了男人的尊严。
尽管如此,他的确是一个非常孝顺的儿子。难怪村里上年纪的人总是喜欢向自己的孩子们唠叨着同一句话——你们的孝心有伟辰的一半,做父母的就心满意足了。
是的,他不但对母亲百依百顺,而且对于外来的妹妹也同样百依百顺,从来没有对着她们高声说过话,就好像他天生是个很善于低声下气的人似的,也许在他看来,他只能是她们的奴仆,正如一条忠诚主人的狗,来保护她们,甚至于永远为她们默默地祝福。
幸好,他天生具有做苦力的体魄,活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公牛。
回到家里,他还是闲不住,如果没有紧要的活,他就帮着妹妹干活。正因为如此,村里的好事者就酸溜溜地嘲笑道:
“伟辰,你怎么这样没出息!还没有圆房,就让自己心疼起老婆来了。”
“瞧你说的什么屁话,人家现在不献献殷勤,将来戴上绿帽子就不那么威风了!”
“要我说哪!还是当王八的好,好家伙爬在地上,你踩上几脚都不觉得疼哩!”
“光棍难啊!光棍苦。今生注定做不成王八蛋。说真的,我多想爬在地上让你们踩上几脚哟!!这样的话,我也就不枉此生了。唉!光棍真难哪!”
“哈!哈!哈!”
面对所有这些不怀好意的人,他能说些什么呢?
忍受。唯一的选择就是默默地忍受。
如今,他的眼睛还是盯着地面,就好像那个地方正在向外喷发着能够活命的粮食。他已经没有眼泪了,脸上傻呵呵的笑容,正像一张失去色彩的面具永远挂到那儿。
他的孤寂,犹如漫漫的长夜,连一丝星光也没有。
漆漆的夜,除了寒风呼啸,什么都没有了。绝对的痛苦使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换句话说,他之所以活着,是因为他能够使她们生活下去。他似乎是没有思想的空壳,可是,他空洞洞的眼睛里只能如实地映现着老母亲无奈的悲泣,以及抽搐于妹妹眉额间无助的忧郁。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因为他的已经变成了无边的荒漠,干枯的生命遭受烈火的席卷。
弟弟永远走出了家门。
父亲的脸上凝固着一个巨大而又沉重的问号终于离开了这个令人翻天覆地的世界,留下了他们三个人相依为命。虽然父亲一直把秋月妹妹当作儿媳妇看待,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妹妹能够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丈夫,热不是他这个相貌丑陋的男人。也许他真的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却不知如何表达。也可以说,他们三人各怀着自己的心事生活着。
只不过,他们的心牢牢地禁锢着,活像三个被囚禁在黑房子里的幽灵。
他认为,他是能够为她们下地狱的。
后来,当他听说,妹妹和海山相好了,他由衷地高兴,而且内心里不停地为他们祝福。很显然,他已经把妹妹的幸福当作自己的幸福,只要妹妹能够快快乐乐地生活,他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他还有一丁点奢望的话,那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祝福他们。
他爱她,像亲哥哥那样爱着她;他祝福她,像亲哥哥那样祝福她。仅此而已。
对于红岩村的人们来说,王伟辰一无是处,一个愚蠢无比的男人,压根儿就没有男子汉的气概,十足的窝囊废。可是,他却有着一个而且也是唯一的一个非常固执的信念,正像某些人那样为了显而易见的利益或是荣誉而抛弃自己的生命,他觉得他应该像父亲那样永远牢牢地盯着土地,不仅如此,而且还要做一个省吃俭用的人,像父亲那样精心算计着第三位有效数字。
在他看来,父亲就是他的榜样,因为他曾经一个钱一个钱积攒了很大的家业,而且使家里人过着不愁吃喝的日子。他的父亲做到了。因为他曾经拿出多年的全部积蓄买下了二十多亩地,然后,他带领家里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挥汗如雨,起早贪黑地操劳着。应该说,在太行人单纯而又固执的思想中,庄稼人就是庄稼人,那是因为你要很好地生活下去,就必须接受这个铁一般的事实。
就是这种固执的思想铸定了太行人的生命,而且使他们能够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下去。
可天晓得,这块赖以生存的土地把他打垮了。而他的二流子弟弟顺河却从此扬眉吐气,整天价在村子里大喊大叫,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是的,他不必低三下四地和他说话,至少能够站在众人面前,骂他是个毫无兄弟情分的守财奴,一毛不拔的老狗。
面对这些眼花缭乱的事实,他的精神崩溃了。特别是二儿子舍他而去,心甘情愿地跟着那个不务正业的叔叔过日子。他无法理解这个变化的世界,正因为这个世界带给他许多弄不明白的问题。因此,他觉得他不小心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他做错了什么?他不知道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没有人向他解释什么,但却强迫他接受许许多多可怕的事实。
事实。
事实。
事实。
所有这些接踵而来的事实,正如冲天的波涛向他迎面扑来。事实,每天都在折磨着他,压抑着他。即使他的睡梦里也有一具令人恐怖的幽灵对着他大喊大叫。
最后,周围所有的眼光他都怕得要死。
他死了。
然而,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望着老婆和孩子,似乎期望他们能够回答那些叫他死不瞑目的问题。
王伟辰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无话可说,不久,母亲的眼睛也失明了。
因为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不愿意接受的可怕的事实,那就是她所疼爱的二儿子永远不会回到她这个家了,是啊!她的老伴大睁着双眼也终于没有看到二儿子的身影。
也许是由于她对老伴说了太多的安慰话,现在老伴的离去,使她的生活一下子茫然了。于是,她的生活失去了目标。
老伴死了,她心里的那些话对谁说呢?她首先想到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过去,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他,那是因为她有着一个非常固执的自欺欺人的想法——等到家里有了好房子,有了吃不完的粮食,儿子就回来了。
只要想到了他,她就再也放不下他了。
她不能接受她最疼爱的儿子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虽然他曾经明确地对她说过,她不是他的母亲,同她这个家庭划清了界线,而且决不会再走进她这个家门。
从那时起,她就忘不了他了。
她想着他。他曾经是她最疼爱的儿子。
等有了吃的,她要做许多好吃的给他吃。如今,那个老说她不会过日子的人死了,太好了!她没有必要再偷偷摸摸给她所最疼爱的儿子做好东西吃了。然而,更多的时间里,她的心情异常暴躁,竟抱怨伟辰是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就是这个窝囊废使全家人少吃少穿,而且也做不成她所最疼爱的儿子最爱吃的东西。
也许是由于她对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的过渡思念,也许是由于她对自己看作窝囊废的儿子的彻底失望的缘故,就这样,几个月之后,这个心力交瘁的女人终于双目失明了。
尽管如此,对于王伟辰来说,父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至少他们都是非常勤劳的人。
他越来越沉默寡言了。看得出,妹妹过得也并不开心。
他活像一只胆小的老鼠,眼睛永远盯在地上,靠着耳朵倾听四周的微小变化。因为他无法使她们摆脱痛苦,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们。所以他痛恨他自己,千万次地诅咒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人。他甚至觉得她们的痛苦都是他带来的。
是的,他就是该下地狱的人。
正因为如此,他生活的唯一乐趣就是干活,不知疲倦地干活。
如果说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那是因为他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也即是说,他的全部感情都在默默地为自己的亲人祝福。他从来没有怨恨过任何人,而他唯一痛恨的是他自己,至少他觉得他没有能力使她们生活幸福,生活快乐。当然,他也从来没有思考过事物之间的各种因果关系,反之,他也决不会像弟弟那样见风使舵,以此躲避生活的风暴。是啊!生活到底不是一帆风顺的,大海上行驶的轮船,是不会避开所有的风暴。即使生活中真有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事情,他也不会浪费一秒钟低头沉思。
这也难怪王伟杰说他是一块死不开窍的老榆木疙瘩,脸上除了傻呵呵的笑容啥都没有了。
母亲现在病倒了。他不能给母亲一点安慰,因为她总是念叨着她所最疼爱的儿子,就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儿子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而他所能做的是给母亲做一碗热乎乎的面条汤。
家里的白面是海燕给的,仅有的一升麦子则是海山送来的。
的确如此,海山兄妹帮了他们不少忙。现如今,他面对着这个贫困的家庭,他终于哭了。
他不明白,而且也自始至终没有弄明白,他这个勤劳的庄稼人每天都在拼命地干活,但是,一家人照样贫困,一无所有。连赖以生存的粮食也填不饱肚子。因此,为了一家人,更为了那个奄奄一息的母亲,他在村外的一个山坡上开垦了一小块荒地,而且把家里仅有的一升麦子播种在荒地里。
从此以后,他全部希望都凝聚在这块荒地上了。
冬天到来了。
凛冽的寒风并没有把他的希望冻死。但是,村里的人们沉默了,就连那些善于搬弄是非的人也都缄默不语了,只因为这些人的眼光一齐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要说红岩村沉默着,那是因为红岩村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就好像平静的大海慢慢地孕育着骇人的风暴。
他们都看到了。王伟辰紧张地忙碌着,活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疯狂地转动。
此时,可怕的厄运之风慢慢地刮了起来,正因为无声无息,所以没有人意识到它的存在。它是在王伟辰开垦荒地的时候刮起来的,更确切地说,这厄运之风是开垦荒地的想法来到王伟辰心里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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