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皓,你也应该去看看她,她经常对我提到你。”舅妈说。
“我昨天看过她,她的气色好了许多。”我说。
“还不是玉良害的!”舅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她指望女儿嫁给玉良,可他偏偏喜欢敏慧。但愿那小子不怕辣!”
“玉良吃辣椒的水平差不多赶上四川人啦!”东亮说。
“他就是一口气把全世界上的辣椒全吃光了,她也决不会嫁给他的。”表哥看了东亮一眼,说。
“那个狐狸精有啥了不起,好像别人欠她的钱似的,说真的,我倒希望她嫁给那个混蛋,也好让那个混蛋的头脑清醒清醒。”舅妈说。
“恐怕宝花的想法和你的不一样吧!”舅舅终于开了口。
“是啊!”舅妈说,“她总是希望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很有钱的男人。话说回来,我倒希望你的想法和我一样。”
“而她自己却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穷光蛋。”舅舅说。
“时代变了,人们的观念也应该变了,”东亮说,“也许是因为直到现在,人们才充分认识到金钱是世界上唯一而又最好的东西,所以我们应该说,韩信捞钱,多多益善。”
“别忘了,财多招灾。”舅舅一字一板地说。
“是吗?”东亮瞅了父亲一眼,说,“我倒巴不得成为大地主,大资本家哩!”
“少要瞎说八道!”舅妈瞪了东亮一眼。
“娘,宝花姨该不是希望程皓哥爱上敏慧吧?”东亮冲着母亲嘻嘻一笑。
“要是我有女儿的话,我决不让她嫁给那个混蛋的!”
“如此一来,秀荣就可以嫁给玉良啦!”
“那个混蛋有什么好!”舅妈忿忿地说。
“钱多的人,谁不眼红!”东亮说,“除了敏慧,玉良谁都看不上眼!”
“在乡下,最重要的是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舅妈说。
“如今,年轻人的想法太多了,而且也不让我们知道。”舅舅若有所思地说道。
“对于孩子们的想法我不感兴趣,”舅妈看着舅舅说,“而我倒对你的想法很感兴趣,尽管你不让我知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舅舅问。
“你不觉得你自己的想法就很多吗?”
舅舅的目光移向大门外,全家人陷入沉默之中。
而我也只好像他们那样默默地吃着饭。
是的,她爱我,至少她对着我开心地笑着。现在,他们都希望我爱上她。然而我觉得自己只是由他们摆弄的棋子,也许在他们看来,我根本就不可能像父亲那样娶一个乡下姑娘做妻子,至少他们坚信,敏慧决不可能离开红岩村。
他们以为,一个乡下姑娘到了繁华的都市是无法生活的。因为她和他们一样都是离开土地不能生活的人。而且他们曾经告诉我说,女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给男人做老婆的,并且给男人生儿育女。现在我必须抛开这种感觉和念头,至少我来到红岩村不是为了寻找什么梦中情人。如果任其自然,原子都有跃迁到最低量子态的趋势,此后就再无变化。此时此刻,我彷佛又听到她的声音了。于是,我觉得自己重新静默地坐在她的身旁。她转回头,冲着我说道:
“你和高骞是好朋友吗?你们似乎无话不谈。”
“他对你提到我?”我问。
“是的。”她说,“他说,你有一颗于连的心,有一个浮士德的头脑。而且他还说,你对漂亮姑娘特别菩萨心肠,经常洒些甘露下来,去滋润她们的心灵。”
“那么,你的看法呢?”我问。
“我觉得你应该从五里雾中走出来,让人看到你的庐山真面目。”
“你该不是说我是一个阴险狡诈的人吧?”
“莫非你觉得自己是那样的人吗?”她笑着说。
“无论如何,男人在女人面前是不可以自毁形象的,”我也笑道,“何况,我现在坐在年轻漂亮的老师身旁哩!”
“离开课堂,你应该叫我颖姐。”
“真的吗?”
“真的。”她落落大方地说,“我觉得咱们应该成为好朋友。”
“你说,咱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确切地说,我们只是除了恋爱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
“难道你害怕我对你特别菩萨心肠而让你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吗?”
“你真有这样的好心肠吗?”
我想到这里,对着舅妈笑道:“我觉得,无论如何,人与人之间应当多一些理解,实际上,在理解别人的同时,还能够加深对自己的了解,因为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够和睦相处,才能够快快乐乐地生活。”
“告诉你吧,程皓。”舅妈说,“我真的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就因为你舅舅啥事都不和我说,而使我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死人过日子。”
“你也知道,舅舅是个不喜欢搬弄是非的人。”我说。
“老实说,我对别人家的事情没有兴趣。”舅妈说,“我只想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你要说什么呀!”舅舅放下手里的筷子,缓慢地说,“我又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你什么也没做过,那你干吗把自己弄成做贼的样子呢?”
“你不该胡思乱想。”
“你把我不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我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舅舅没有说话,只是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舅妈。
“实际上,你那些事情,我全知道,我真想你亲口告诉我,”说到这里,舅妈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可惜,我等了许多年,你还是只字不提。”
舅舅还是没有说话,他的眼光移到我的脸上,紧接着又落到舅妈的脸上,这才说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干吗要我提那些旧事呢?”
“难道你不想自己的儿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你这话什么意思?”
舅妈脸上堆满了笑容,说:“我只想孩子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告诉你,东民和玉梅结婚是不会得到幸福的。”舅舅摇了摇头说。
舅妈瞪了舅舅一眼,说:“你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这时候,表哥大声说道:“我决不会和玉梅结婚。”
“哥,你应该听娘的话!”东亮放下手里的筷子,站起身来,说,“我说,我要到镇上去啦!”
“还是我说吧,”我笑到,“舅妈已经改变主意,答应了东民哥和敏英的婚事。”
听了我这句话,父子三人睁大眼睛呆愣愣地看着舅妈。
★★★★★
这些天来,我很少外出串门。
因为舅妈终于答应表哥和敏英的婚事。
因为我正在翻来覆去研究着父亲的那些诗稿。
是的,通过那本日记(我看完之后,还给了胜坤叔,不过,我却抄录了一些诗句),我不仅重新看到了母亲(至少她不再是一个缥缈的形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也使我重新认识了父亲。
“这就是生活。”你说,“敢于在自己的废墟上重新筑造更加美好的生活,因为生命的长河仍然不舍昼夜地向前奔流。”
原来我并不了解父亲。
那是因为自我父亲决定开始新的生活以来,我和父亲已经不再有话可谈了。
那是因为自我母亲被洪水卷走之后,我一直生活在可怕的阴影里,不再理会父亲的爱了。
而现在,我重新认识了父亲。
“我彷佛听到了他强有力的声音,”于是你说,“因为我真的看到了他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峰顶之上。更确切地说,他的诗句打动了我,至少使我觉得他在我心目之中的形象更加高大了。”
我一遍又一遍吟咏着那些诗句,有如我父亲铿锵之声正在我的耳边回响——
生活幸福吗?勤劳、善良的人们,
兄弟姐妹,我正在默默地耕耘,从阳春到寒冬。
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我把自己的种子洒播在岩石之中,
兄弟姐妹,因为我要扎根于太行山上。
太行山上回响着我火一般豪情的声音,
兄弟姐妹,此时此刻,我的心正跳动着太行的风雷。
当然,我哦吟这些诗句,并非期望回到过去,回到我甜蜜生活过的金色果园——我的童年的果园;而是为了要在自己的心中给父亲塑造一帧完美的形象。
于是,你大声念道:
现今属于太行的岩体,属于泥土,
而且永远属于正在茁壮成长的树木,属于嘹亮的歌声。
现今属于痛苦和幸福的红崖河,
而且永远属于滔滔的洪水和一块美丽的鹅卵石。
现今属于勤劳的汗水,属于永恒的希望,
而且永远属于亮丽的爱的脚印。
总而言之,我觉得自己应当属于小小的红岩村,
而且永远属于永恒的太行。
太好了,太好了!因为我已经重新回到灿烂的阳光之下,可以尽情地高唱着太阳赞歌。
悠悠的太行耕种者呵!也许只有勤劳才是他们永恒的勋章,因为有位哲人曾经说道:
你在生活中决不准偷懒,
你的生活是繁重的劳动。
不错,在我看来,虽然这些诗句并不能帮助我了解乡下人的生活,但是,它却是我父亲一个美好季节,仅此而已。
仅仅如此而已。
美好的季节。金色的果园。
走了一代。
来了一代。太行人就是太行人。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虽然流水般岁月洗白了他们的须发,压弯了他们的脊柱,但是他们却在这块热土上播下了具有顽强生命力的种子。
生根。
发芽。
开花。
结果。
就这样,那些年轻人开始耕耘,也许在他们看来,太行的荒芜,就是他们他们心灵的荒芜。实际上,就连那些刚会笑的婴儿也已经从他们父母的基因之中选择了永恒的耕耘。
一双粗糙的双手,就是一种成熟。
一抹憨直的微笑,就是一个希望。
正因为他们的生活便是劳动,或者说,从一降生,他们就听到了岩石,群山,树木,以及红崖河的声音,而且在他们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和太行休戚相关,融为一体了。因此,只要死神的脸上还没有露出笑容,即使太行的风暴多么骇人,也不能使他们的希望破灭,就好像他们的眼睛永远张着,贪婪地注视着这块土地。
尽管如此,他们的希望仍不免被干燥的热风扫荡精光了。
然而,他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