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隽怔住了。
她……认出了自己,所以追了出来吗?
他的手已经扶在了车门上,随时就要下车。可是白晞就只是站着,微微弯下腰,开始做鬼脸:噘着嘴,还掀起了眼皮,怪模怪样的翻白眼。
此刻她离他这样近。近到他可以数清她的睫毛,看到她额头上渗出的细微汗水,以及通红的眼睛。
他忽然间明白过来,恐怕她眼睛里进了沙子,这辆车的车窗又贴了膜,正好可以当反光镜。这样想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摁下了车窗。
眼泪刚把眼睛里的异物冲出来,车窗就以一种均衡地速度降落下来,白晞全身僵住了。
驾驶座里明明是没人的,怎么后座还有人?
看上去是个比自己在几岁的男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更像是在……研究她此刻的表情。白晞一下子窘迫得满脸通红,慌乱间抹了抹脸,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以为,以为车里没人。”
沈钦隽递了包纸巾过去,“没事。”
“谢谢。”白晞接过来,大约是不知道如何表示谢意,又鞠了个躬正要落跑,忽然听到那个男孩子问:“你不上课吗?”
“啊?”她脱口而出,“我逃课了。”
大约是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说的,白晞飞快地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开了。
隐隐的那些期待或者害怕,终究还是变成了失落。
他靠着车子的椅背,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在初夏微热的空气里,心情却浓稠得要落下雨来。沈钦隽心里很明白,尽管他们都还很年轻,可或许,将来也就是这样了。
再也不会相认。
司机买了水回来,递了一瓶给他,“走吗?”
他的指尖拂过冰凉的瓶身,那点儿沸腾的体温也渐渐沉落,他说:“走吧。”
这一走,就是整整四年时间。
大学毕业后回到翡海,沈钦隽就接任荣威中华区总经理一职,被外界普遍认为是荣威的接班人。同年老爷子渐渐退出荣威核心权力圈,放心大胆地将集团交给孙子。
一毕业就接班,这自然是得益于之前的四年时间,只要是假期,沈钦隽就回国进公司上班,各个部门轮换着实习,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正式上班后,沈钦隽对于荣威内部管理运行机制的熟悉程度,令诸多高管咋舌。
在旁人艳羡又带着揣测的目光中,沈钦隽一步步地走得很踏实,可只有他们祖孙两人知道这背后的辛苦与无奈。
老爷子有一阵很爱看明史,翻来覆去地看朱元璋立皇太孙以及靖难之役这两段,甚至要文科不大好的沈钦隽也看。
沈钦隽明白他的意思。
沈家第二代断层,本该是他父亲的承担和责任,最终让老爷子多劳心了十多年,直到他可以接手。可毕竟他年轻,集团里固然有一批支持的老人,可是虎视耽耽的也不少。沈钦隽在去荣威正式上班的前一天,郑重地和爷爷谈了想法。
当年为了扩大市场引进的外资,因为经营理念的巨大差异,迟早有一天会成为发展的隐患。
“我想在未来消化这部分卖出去的股权。”年轻人的面容沉静稳重,显然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
老爷子拿拐杖拄着地,良久,终于说:“明史里削藩太急的后果,你要知道。”
“我不急,我会一点点地来。”沈钦隽用一种怪异于同龄人的稳重,向爷爷保证。
后来的他,想起了对时的自己,忽然明白了那种不急不缓的心境来自哪里——
来自等待,他对白晞,那么长,那么深的等待,近乎折磨的等待。
也是在那个晚上,沈钦隽知道了苏家还持有很大一部分荣威的原始股,只是目前还没有交还给苏家,但总有一天,那些股份和分红是要交到苏妍手上的。
爷爷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沈钦隽想起四年前他独自去看白晞的场景,她向自己跑来,她隔着玻璃开始做鬼脸,然后她离开。
那种跌宕起伏的心情,滋味并不好受。
可是现在,他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却只知道,终于还是会有一天他要找到她,告诉她,他们之间的渊源。
很长一段时间内,和沈钦隽一个年纪的年轻人们还热衷名车和美女的时候,他空闲下来,最常去的地方是翡海的宁大,甚至还办了一张图书馆的阅读证。
——只是因为,白晞在图书馆勤工俭学。
周一晚上的七点半,她会推着一车书去库房整理。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装作是要去还书的样子,跟着白晞往里边走。
图书馆里的灯光惨白,落下来的时候没多少温暖,推书车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在静谧的书库里有些刺耳。他不时抽出一本书,眼角余光瞄到白晞认真整理的样子,时间就这样分分秒秒地过去。
只剩最后一本书的时候,白晞仰头看了看最高一层,试着踮起脚尖伸手去够,还是够不着。于是有些为难地四周看了看,大约在寻找不翼而飞的小爬梯。
有人夹着那本书,适时地送到了最高层空余的那个位置。
回头看到是个高个子男生帮了忙,白晞连忙说了声“谢谢”,又因为急着回去值班室登记,推着车匆匆离开了。
小车丁零光啷地走远了。
沈钦隽一手插在口袋里,靠着冰冷的书架,低头笑了笑。
他曾经在饭堂的高峰期吃饭,白晞也在,就隔着一个人,他都能听到她和朋友电话里聊天的内容,可她似乎并没有注意身边的任何人,匆匆吃完就端着餐盘离开了。
一次又一次。
因为记得小时候她发病时的可怕样子,令沈钦隽觉得,能这样擦肩而过,她安然无恙,也是一件幸事。
从图书馆出来,助理已经把车子停在学校门口,接他去铂尔曼酒店参加一个酒宴。其实半个小时前就已经正式开始了,但他习惯性地迟到一点儿,一来是不用待太久,二来推说“开完会或下了飞机”才匆匆赶来,更显得重视,一举两得。
和主人寒暄了几句,沈钦隽踱到一旁去拿了杯饮料,转身的时候撞到了旁边的人。酒水倒没有洒出来,不过对方是个女生,穿着抹胸小礼服,他的手臂擦过去,多少有些不礼貌。
沈钦隽不露痕迹地后退了半步,抬头的瞬间,却怔了怔。
光线暖昧,他几乎以为白晞换了身衣服,也到了这里。
“你——”女孩却有些恼怒地看了他一眼,不悦地蹙起眉。
皱眉的样子更加像,隐约的记忆里,幼时的白晞不高兴的时候,也是像大人一样皱着眉,噘嘴,一言不发。
他忍不住笑了,勾着唇角,诚恳地说了句“对不起”。
女孩见他态度好,倒也没说什么,说了“没事”就走了。
没过多久,沈钦隽盘算着该走的时候,有人拦到他面前,笑着叫了声“沈先生”。
那个女人有些面熟,他终于记起来是国内一个挺有名的经纪人,不过此刻,他对她身后那个有些局促,却又勉力装得镇定的女孩更感兴趣些。那正是刚才被他接到的女孩子。
李欣巧妙地把身后的少女拉过来,让她同沈钦隽打招呼。沈钦隽只觉得“秦眸”这两个字有些热悉。
李欣显然是想让秦眸更加热情一些的,可她实在太拘谨,到底不肯再说些什么。
沈钦隽极有礼貌地冲他们欠了欠身,走到了一旁,身后隐约还听到李欣低声的几句训斥。这大约就是他种场合的原因,每个人都把献媚当成了理所当然,可那些衣香鬓影后藏着的交易太赤裸裸,也太令人作呕。
他有些想念之前大学里的新鲜空气,和主人寒暄了几句,让待者取来了车,准备离开。
刚刚驶出度假村的门口,发现路边有人在等出租车。
那件小礼服只是及膝而已,秦眸只在外边披了件黑色薄昵大衣,抱着肩膀,冻得直跺脚。沈钦隽驶近,看到女孩频频向市区方向张望,眼睛却是红的。
他不由自主地踩了刹车,慢慢倒车回去,放下了车窗,“秦小姐,我送你?”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上车,车里的暖气令她小小地打了两个喷嚏。
沈钦隽递了纸巾给她,又问了地址。
秦眸说了学校的名字。
他这才惊诧:“你也在那里上学?”
“嗯。”她注意到他用了个“也”字,不过随即很好的掩饰起了好奇,“是啊,我是艺术学院的。”
全程他都没再说什么,只是校门口停下的时候递了张名片给她,十分谦逊地说:“以后多联系吧。”
车子驶离校园,沈钦隽拨了个电话给助理,“帮我查一下,当年苏向阳去世之后,是不是还有一个亲戚?”
第二天一大早,助理证实了沈钦隽模糊的。白晞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昨晚那个女孩是她的表姐。当年白晞父母双亡,一度想让那户人家收养,可小姑娘的病实在太严重,只要是能令她记起父母的人和事,她都抗拒,最后只能远远地送去了盛海。
几天之后,李欣辗转托人带话,请他居中调解秦眸解约的事,他并没有多想便打了电话。因那家公司曾经与荣威有过合作,解决起来倒也不难。哪知几日后,对方公司的老总亲自打来电话,除了告诉她事情已经解决,也婉转地解释了之前冷冻秦眸的原因。
沈钦隽这才知道始末:她初出道,便犯了那个圈子里最不该犯的禁忌,做事不知进退,仗着自己有了点儿小名气,便敢向当时的小男友要了套跟自己并不匹配的首饰。结果差点儿换来前途尽毁的结局。
对方还送来了秦眸的档案资料,沈钦隽看着档案里那些照片,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孩,远比她清秀纯美的外表来得复杂。
好比她一年多前的照片已是极美,却又隐约和现在不同。那时的眼睛更细长些,下颌也尖俏,并不像现在……同白晞那么相像。
这么想来,第一次的相遇,只怕也多了几分刻意。
他沉吟着合上了那份案卷,打了个电话给助理,让他转告李欣,合约问题已经解决,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