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想开口,父亲却代我答话∶“就这样好了,小默,容楠这孩子真纯品,你可别欺负他。”
“我才没有呢!”我不满地争辩,然後对愣住的容楠说∶“楠,你来评评理,我什麽时候欺负你了?”
“没、没有!”这次他倒答得极快。
“你看,父亲,他也说没有呢!”我愉快地说,眉一挑,彷佛在表示自己获胜。
父亲被轻松的气氛感染,眉宇之间也渐渐柔和。
容楠也从最初的慌张呆滞到慢慢可以接过我的说话,一人一句在父亲面前谈起学校的老师、同学、日常事。
我们就这样閒话家常起来,直到父亲脸露倦意,我才推他回房休息。
“小默,你在学校的日子看来不错……”他合上眼前温柔地注视我,“可以遇到这麽好的同学。”
我彷佛和应他的话,灿烂地笑起来。
是的,父亲。
请不要担心,我会做好任何你想要的事。
14
在父亲的要求下,我把容楠送到车站才回家。父亲的身体还没全好,容易疲倦,没有吃晚饭便早早睡觉。
今天他的心情出奇地好,睡梦中的脸微微舒展开。
在意外後,父亲基本很少外出,更别说和人接触,想不到容楠的到访竟然有这麽大的作用。
我把精致的橡皮擦放在手心,看了半晌才放进笔袋。
半夜,我靠在父亲的床边凝视他平静的睡脸。没有血色的苍白,薄得几近透明的皮层隐隐可见底下深绿的血管。
缓缓起伏的胸膛,是唯一证明他活著的痕迹。
我伸手轻轻摸上他的冰凉的脸颊,顺势摸上他的眉……沿著笔直的鼻梁来到软软的唇瓣。
父亲每晚睡前喝的那杯水,都渗入少量安眠药。
可以帮助他睡得更沉,更安稳。
他的唇形很美,薄薄的两片却凌角分明。笑起来牵出漂亮的弧线,两颊泛起浅浅酒窝。
小时候我最爱装模作样做各种逗笑的表情,期望引他发笑。
父亲很含蓄,只会看著我微微地笑。
那是让人温入心窝的笑容。
有多久了……有多久再没看过父亲的笑脸?
父亲,父亲。
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只有我陪在你身边也不足够吗?为什麽?为什麽?
当我以为再没有人可以插入我们之间,上天却夺去你的笑容。
是惩罚吗?
父亲,父亲。
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你,只愿换回你片刻的微笑。
所以请把惩罚加诸我身上。
我小心地靠近,用抖颤的双手拨开他额前碎发,深深凝望那张熟睡的容颜。
终於忍不住俯身吻上那诱人的浅红,眼泪不自觉地从流出,滴落他的脸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两年前。
15
三、
这一切都发生在两年前。
那一天,我如常放学回家。家中无人,父亲要差不多晚上九点才下班,我伏在桌子上安份地完成功课。由於已接近学期未,快进入考试阶段,功课量不算多。
我对电视上演的连续剧没有兴趣,那些感情戏码、伦常剧集并没多大吸引性。
所以,家中静悄悄的,只有笔尖与纸页磨擦的沙沙声响。
肚子不饿,我已经习惯等待父亲回来一起吃晚饭。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认为自己每天睁眼爬起床,努力地呼吸空气著,就是为了那一顿饭的时间。父亲上班时间比我上学更早,我都是独自吃完早点步行回校,晚饭才是我们一日相聚的时刻。饭桌上的父亲不多言,他会默默地夹菜放进我的碗子,听我诉说学校的事情。
我从来没有对父亲说,其实,我很讨厌说话。
也许是遗传?
我不清楚。
母亲不喜欢说话,父亲不喜欢说话,我也不喜欢说话。反正我生命中的人彷佛都不太热爱张开嘴巴,吱吱喳喳说过不停。那时我们三人挤在夹小的室内,母亲抽烟,父亲抱著我凝视她,我静静地呼吸他的气息。
只是相比说话,我更厌恶二人之间挤满让人发慌的死寂。
父亲的眼神总是空空的,好像什麽也没有,又好像什麽也藏得下。
那漂亮的黑色眼珠子,没有反映出任何人的身影。
母亲在的时候,偶尔会浮现忧伤,然而在她离去後,只有凝望我时才会有一点点波动。
蓦地,一阵尖锐的聆声响起。
在寂寥的晚上,显得格外刺耳。
谁?
我从来不把家中电话号码给同学,父亲也没有多少朋友。如果可以,我觉得我们根本不需要与外界有接触。
有什麽藉得我们眷念?
这电话不过是这没有摆设的家中一件装饰品。
死板的聆响声震耳,我彷佛在再三确认是否我家的电话在响。
谁?
我的心倏忽一跳。
没来由的紧紧地抽搐一下。
16
谁,在恶作剧?
握著电话柄的手忽然一软,整个电话摔落地上,发出巨大声响。
但我没有听见,因为耳边突如其来响起很大很大的耳呜声,像一只蜜蜂停留在我耳门,不断发出尖刻的呜叫,把一切声音都盖过。
——父亲重伤,昏迷不醒,正在医院抢救。
一滴血缓缓滴到地上。
手不知何时紧握成拳,指甲把掌心划破却没有痛楚的感觉。
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反应过来,如何赶到医院。只记得站在医院手术室外,长长的走廊彷似没有尽头,我的眼中只馀下那亮起的红灯。
女人坐在门外长椅,雪白的衣裙沾满斑斑血迹,她的脸上是深深惊惶和悲伤,抖颤的手向我的脸颊摸来,我假装没看见避开了,靠著洁白的墙在地上屈膝卷缩起来。
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
灯熄了。
像过了一个世纪,我才慢慢意识过来。
我听不见医生说的话,只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女人的表情彷佛看到世纪没日,连仅有的脸色也退得一乾二净,她掩著耳朵激动地摇头,指著满脸疲惫的医生不知道大吼什麽。
他们像在我面前上演一幕默剧。
耳呜声愈来愈大。
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父亲。
父亲身上插满轮送用的喉管,脸苍白得没有血色,宛如沉睡般静静躺在置有多部医疗仪器的病房之中。我贴著透明的玻璃,喷出的气息在上面凝成一层薄薄白气,父亲的身影变得模糊。我赶紧移到另一个位置,反覆来回,直到眼睛酸涩得睁不开,才被医院的男护士架开。
女人早已离开。
她没有勇气留下来。
没关系,父亲,我在。
几天後,耳呜声渐渐减弱,头颅缠住厚厚绷带的父亲,却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我回校办休学,每天都到医院守望。
沉睡的他,像个永远贪睡的孩子。
两人住的家,剩下我一人,二百多尺面积竟显得过份宽敞。我把日常用品装在背包,原本打算在病房外留宿,却屡次被医院的人赶走。後来把地点改在医院不远一个小公园,长椅有点硬,但总算可以与父亲靠得更近。
父亲,你一个人躺在那儿,会寂寞的吧?
有时候,我会在半夜惊醒,彷佛感应到父亲坐在我身边,手轻轻抚摸我的头,睁眼却发现是满身酒味的陌生人。
公园的空气很好,比那夹小的屋子好得多。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想起母亲那双不甘心的死白眼。她一直待在那屋子,看著我们生活。我知道的,她死了也把父亲困禁起来。
不怕,父亲,我来接你回家了。
17
不怕,父亲,我来接你回家了。
父亲沉睡的第一个月,女人天天到来,她总是伏在父亲身旁哭哭啼啼,眼睛肿得像核桃。
第二个月,她已回复以往的妆容,眉宇之间又有生气。
第三个月,她烫了新发型,淡淡香水味弥漫整个病房。
第四个月,她匆匆而来,静看父亲片刻,接到电话後匆匆离去。
第五个月,她已经不再出现。
父亲父亲,那女人终於放弃了,你为什麽还在睡?
我边替父亲抹身子,边低声问。
你会回到我身边的,对吗?
父亲沉睡一年终於醒来。
他的左手手指微微一动,不到几天,便重新张开眼睛。
世界没有因为这样变得美丽,医生之前已曾说,父亲脊椎受到严重创伤,纵醒过来双腿也会终生瘫痪,恢复无望。
情况比他的预测更坏。
除了脊椎,父亲头部亦深受重创,他醒来後医生检查半天,发觉父亲对右半边身子肩膀以下的肢体也失去控制能力,触感仍在,却不受他管辖。换句话说,父亲唯一可以活动只有左手,然而经过一年的昏迷时期,左手长时间欠缺运动,反应变慢,虚弱无力。
父亲得知自己的情况後,什麽也没表示,只是轻轻对我说∶“取消休学,回去上课。”
我摇头拒绝。
现在已是六月,学校大考己近尾声,这一年是赶不上,不若下年开学重念罢了。反正我之前本打算跳级,现在留一年刚好打回完形。空白一年时光,我也有信心绝不落後於人。
接下来是一段艰辛的日子。
父亲的身体很差,伤是全好,但一切也变样了。
支付大笔医药费和这段日子的日常开支後,一直储蓄的钱财所剩不多。父亲失去工作能力,而我还得照顾他,幸好政府有伤残津贴和救济金,才得以生活。
对於昏迷一年的植物人再度转醒,医院一度很振奋,注意力都吸引到父亲身上。随著时间一点一点推进,父亲的身体毫无进展,医生的热情也慢慢减退。直到宣布父亲可以回家休养,定时回医院作复健运动和一般覆诊。
父亲很不积极。
他没有生存意欲。
脸无表情地静听医生解说如何做,眼底却是让人心寒的冰冷。
医生要求他慢慢张开左手五指,他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