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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有座唐代古刹，坐落在层层嶂嶂的丛林深处，外观朴拙静谧，红瓦黄墙，悠远澄明。
看得出来苏路加很熟这里，门口的僧人朝他颔首，让他带我们进去。往里深深走一段卵石和青苔密布的幽径，他遥遥一指：“那就是住持。”的3435c378bb76d4357324dd7e69f3cd18
住持方丈很老了，我想也许有九十多岁，或者年岁更老一些。他在金顶，一袭僧袍，坐在栏杆对着云海吹箫，衣袂微扬，英姿逼人，精神矍铄。的be83ab3ecd0db773eb2dc1b0a17836a1
那一刻，我深深地明白，什么叫世外，什么又叫逍遥。的632cee946db83e7a52ce5e8d
苏路加说：“我外婆信基督，但我更青睐于佛教。”的6c9882bbac1c7093bd25041881
住持和苏路加是相熟的，微微颔首，给我们斟来满满一碗清冽的茶。的02522a2b2726
寺院内人来人往，几名僧侣在外围一拨拨地做饭。欧阳娟请求小僧给她唱经文，声音清越无比。
然后拜佛祈福，一旁水声滴答，整个佛堂庄严肃穆，我们心无旁骛。的1bb91f73e9d3
佛家音乐飘来荡去，苏路加在旁边说是《因果报应歌》。的c45147dee729311ef5b5c3
歌很好听，我只听清楚了两句：今生你生得端庄是因为你前生常在佛前献花，今生你聋哑是因为前世曾开口辱骂爹娘。的ef4e3b775c934dada217712d76f3d51f
可是，我要的是今生，谁知道来世我是我，而你还是不是你。的7ce3284b743aefde80
佛相庄严，我过去，拜了一百个等身大礼，静默虔诚。心却是满满荡荡的空，不知道许什么愿，不知道该祝福谁，每一件愿望都那么天真。都说许愿即是愿意相信了。可我要相信什么。
我不说话，在熙熙攘攘的众生之间。佛低下头，在飘飘荡荡的众神之间。
佛，你可以看见我吧。佛，你是不是可以帮帮我，还有欧阳娟，以及，倪险岸。哦，佛，原谅我的贪心，我想要，这世间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小幸福。的7eacb532570ff6858afd272375
苏路加远远地站着，说：“实现了，是要来还礼的。”的eddea82ad2755b24c4e168c5
住持97岁了，在这里隐居了大半个世纪，一生好善乐施，深受爱戴与尊敬。
据苏路加说，住持的身世颇传奇，是旧上海某大人物的独子，其父将一把飞刀一柄左轮玩得出神入化，铁血锄奸，专门暗杀汉奸特务，赢得生前身后名。然而他又风流成性，拥有众多倾城倾国的美女，最终命犯桃花，毁在见利忘义的情妇手中。坊间对他褒贬不一，有人赞他是热血杀手，有人则认为不过是乱世枭雄。的37693cfc748049e45d87b8c7d8b9aacd
住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二十一岁就离开了父亲，游历青山绿水，远走过空袤的西北，流连过烟雨的江南，在渡船来到洗马镇后，发愿出家，选了扶廊寺落籍，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父亲死后，仇家曾放言将血洗上海滩，也要斩草除根，然而住持在多年前就已离家，不知所终，成为史上一宗悬案，却原来，他在这里。的15d4e891d784977cacbfcbb00c48f133
住持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带着时光历练下来的平静亲切。的43feaeeecd7b2fe2ae2e
遥想很多很多年前，战火纷飞，虽然远离尘嚣，我想，他听到了父亲惨死的消息吧，那时，他会想些什么？有怎样的感觉？的6da9003b743b65f4c0ccd295cc484e57
七十年过去了。他还在这里。日复一日坐在树下，河边打坐，曾经是养尊处优的望族公子，如今已是清贫的僧人，若不是来自心底的从容，又怎会令岁月与之共同笑看云起拈花落。
那天午后，很老和很小的两个人玄谈，讲前世今生。葡萄架下，杨懿和苏路加下围棋，欧阳娟坐在大菩萨的手掌下面，翻一本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彼此都不被打扰。她就连忧郁的样子，都那么美。
那本武侠，她曾给我翻到其中一面，说是喜欢里面一首词：的1cc3633c579a90cfdd89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的33e8075e9970de0cfea9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的dbe272bab69f8e13f14b
词是纳兰容若的。欧阳娟十岁那年看到，就极喜欢，万里黄沙，一轮孤月，骏马飞雪，朔风胡笳，是她向往的塞外风景。她告诉我，将来，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如此一生。
问住持：“我想知道我从何处来。”的d516b13671a4179d9b7b458a6ebdeb92
他说：“心来无所，归无所。”的03afdbd66e7929b125f8597834fa83a4
“那么人若死时，肉身归于何处？”的9908279ebbf1f9b250ba689db6a0222b
答：“未知生，焉知死？”的fe9fc289c3ff0af142b6d3bead98a923
我不解：“生我已知晓。”的a3d68b461bd9d3533ee1dd3ce4628ed4
他扬眉：“你既知晓，为何又发问从何处来？”的f340f1b1f65b6df5b5e3f94d95b11d
我为之语塞，反应过来笑了，又问：“怎样的人生才会安心？”的5c936263f3428a40
他一笑：“你饱着，你暖着，你有袍子穿了，就不必在乎上面是否绣着花。”
苏路加看着我。住持说：“这孩子有慧根。命若飘蓬，你要微笑才好，百年不过一梦。”他教我绿度母咒，给我念珠转经轮和书，目光慈和。的eb160de1de89d9058fcb0b968dbbbd68
离开这座名为“扶廊寺”，我有预感，还会来这里的。
3
我们都是微小的人，来求一份简单的幸福。佛说，好说好说。因此我们吃到很好的晚餐。
晚上在快到山顶的一户农家吃饭过夜。桌上的菜有山野菜、熏的野猪肉、腌制的小鱼干以及小扇贝。夏虫轻轻鸣叫，天空清明，星星像碎钻一样明亮，剔透得似乎要掉下来。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带来大海咸涩的气息。的d045c59a90d7587d8d671b5f5aec4e7c
吃完饭，大家都呆在院子里聊天。我躺在一张竹床上，和旁边躺椅上的杨懿断断续续地说话。欧阳娟和苏路加下围棋。在海涛声与风吹过山林的哗哗声里，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睡得并不好，乱梦三千，梦见小时候坐在夕阳西下的江堤边注视波光粼粼的水面，几只水鸟悠闲掠过，江上船只来往，渔民撑起篙。的1bb91f73e9d31ea2830a5e73ce3ed328
梦见天降黑雪，许多科学家来考察，我站在一边吃蛋卷，傻乎乎地看。的1fc214004c
也梦见六七岁随何曾混到电影院里看的电影，事到如今已忘记片名，大意是深宫里，皇帝独独宠爱来自民间的女子，她不美，但他爱她。可她心里只有青梅竹马的情人，一个普通的猎人。故事在这三个人之间错综复杂地展开，结尾当然是死亡。那女子心力交瘁，死在皇帝的怀抱里。
当时那么小，却也清楚地记得看到女子死去，皇帝替她合上眼帘，低低地说，到底，她在我怀里，去了。的1c383cd30b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那一瞬间，我体会到生死茫茫的痛，看到黑白光影暗暗疏疏地打在皇帝身后，步履迟缓，音乐响起，鼓声一声声的高上去，高上去，高上云端，倏然回落，尾音破碎下来，他微侧着脸，看不清表情，前行的脚步停顿了，我的眼泪流了下来，非常非常难过。的18997733ec258a9fcaf239cc
那种感觉，像极注视着炭火渐灭，渐熄，渐冷，渐渐虚空，苍茫茫的心绪。小时的冬天很冷，那时还住在平房里，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下了雪，家里升起火盆，何曾捧本《今古传奇》看，偶尔添几块炭火，我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架一个火钳，在上面烤糍粑，烤栗子，最多的还是烤橘子——酸酸甜甜的沙糖橘，又不太酸，不太甜，很好吃，我一口气可以吃好几个。烤好了就递给何曾，他有时吃有时不理会我，我无聊，就拿根木炭在水泥地上写字、画画儿，弄得两手乌黑，不留神涂到脸上去了，再由何曾又笑又骂地找来湿毛巾帮我擦去。的c4b31ce7d95c75ca70d50c19aef08bf1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时分了，我身上盖着毛毯。苏路加和欧阳娟还在下棋。
杨懿看见我醒了，侧过头对我微笑。的6da9003b743b65f4c0ccd295cc484e57
我说：“啊，我竟睡着了。你一夜没睡吗？”的185c29dc24325934ee377cfda20e414c
“我不困的。”的a8abb4bb284b5b27aa7cb790dc20f80b
“他们下得很专注。”的35cf8659cfcb13224cbd47863a34fc58
“是啊。”杨懿说，“再有半个月，我就将去西安念大学了，我想我会怀念这段时光。”
“哦？记得寒假回来看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过得好。”的24681928425f5a9133504de5
凌晨四点多钟，大家笑闹着去爬山。路两边长满了不知名的灌木，树木下开着星星点点的花朵，空气中洋溢着清新的植物气息。早起的老农在山坡上开出来的地里劳作，看到我们了，就抬头笑笑。
欧阳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杨懿走在她身后。没有人说话。的07871915a8107172b3b5
杨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