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端玉宫时夜已深了,那巍峨的宫殿在月色晕染下映出淡淡的剪影。十余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小时候的记忆早不是那么鲜明,可在看见这雕梁画栋时却莫名亲切。教人通报过后,不二有些忐忑地走进这座仿佛陷入沉睡般的宫殿。虽然明知道手冢就在偏殿等着,步子却着意迈的很慢,仿佛要把这端玉宫的一草一木都嵌进心里似的。
“怎么不留在白鹭城,偏跑到这里来。”一见面,手冢便皱眉道。不二笑道:“谁叫你长了八条腿似的跑的比谁都快,害我好追!还有硬仗呢,欲速则不达,王爷可不能心急。”手冢道:“若不趁此刻急追,胜负还难料。六角的企图,我们还不清楚。”不二点头道:“可眼下也只走一步算一步。我不信六角与比嘉能同仇敌忾如此,静观其变才是上着。王爷也莫忧心了,敌不动我不动,饮酒赏月才是正理。”说罢取过桌旁酒盏,先给手冢斟满一杯。手冢也难得没有反驳,撇开手头事务,持酒斜倚雕栏,凝视那杯中映出的月色,心中蓦地想起初考情形,随口吟道:“‘龙江秋半虏弦翻,铁骑铮铮踏河山。封疆万顷归别主,誓约白头叹枉然。一画故眉回故土,两番且步且凭栏。不忍落花葬流水,怎得春风度玉关!’……此情此景下再咏来,才知果真好词。”不二微微一笑道:“难得你只听一遍,还能默诵下来。只是当初作诗之时,却远没想到战火又起,并再度波及端玉关。”手冢道:“人生在世,无法预料之事太多——就如你我。”一口将杯中美酒饮尽。不二笑道:“空空地喝酒,可不闷杀!若有乐器,便能为王爷奏上一曲了。”手冢道:“此处已然偏废很久,并无其他乐器,止有一架古筝,乃是伦娘娘生前所用,但后来断去一根主弦,便无人再奏得出全曲了。”不二兴致大起,道:“若王爷看承,便乞一试。”手冢便命人取来看时,果是断去了正中一根主弦,灰尘蒙满,显然久未用过。不二以袖拂尘,试了试音,笑道:“弹得不中意,可要见谅。”手冢皱眉道:“若是新曲,便得赋新词。”不二苦笑道:“可麻烦了,若那般,先让我饮三盅来。”径自抢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手冢皱眉道:“分明不会喝酒,却偏要装那酒中诗仙模样。”不二也不理他,待三盅饮尽,这才抚掌笑道:“便是有了,且听着!”扔开酒盏,双手弄弦,边弹边吟道:
燕燕于飞,乱羽何差池,身在闲庭。
轻灵俊秀,偶落雕梁藻井。
翠尾新剪彩笺,层层嶂嶂穿梭去。
莫要贪花忘路,怅惘空阶掠影。
手冢一愣,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咏起燕子来,但那曲调轻盈婉转中略有苦愁之意,却是怎样也不会听错的。他有些不解地望向不二,正迎着他好整以暇的笑脸,苍白皮肤下隐隐红晕,可见人已是醉了一半了。想让他停了去休息,却见他十指灵动,曲调登时一转,有什么伴着他淡淡的声音锥进心里。
羡尽自在心情。宁折去双翅,幻化人形。
苦涩甜酸,炎凉百态尝尽。
谈笑处、风云起,教淡看、石破天惊。
本是千锺难醉,谁愿此生不醒。
夜寂无声,流光若水;曲尽星灭,今夕何夕。
不二弃筝笑道:“果然少了一弦,便如何也不是味。可不知此曲中意,你听懂多少?”
手冢静静地道:“蝶作庄周,燕化不二,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吾之为谁。”
不二苦笑道:“是啊……可我想变回那不知愁苦的燕子,却是再也不行了。”
手冢心中一疼,他不明白不二太多。就像如今他听得懂他词曲中凄伤情怀,却不懂他为何会凄伤如此。然而手冢仍是决定不问。他执拗地想,他定有一天会告诉我的。于是他只是将不二搂入怀中,温暖他那被夜露打湿而微微颤抖的双肩。他吻上他的额头,他的眼睑,却突然觉得臂弯一重,耳畔传来悠长的呼吸声。不由得失笑,这家伙,竟这么不解风情地睡着了。
不忍心将他叫醒,便任由他靠在自己胸膛上,看天阶夜色凉如水。手冢不会知道,怀中的人正死命地咬住嘴唇,直到满口鲜血,这才不至于哭出声音。
次日清晨,云隙间第一缕阳光洒进端玉宫时,不二便醒了。他来到正殿,稀疏的宫人们正在洒扫殿前道路,整个端玉宫都被一种和谐安详的雾气包裹着。不二凭着依稀的记忆抚摩着殿前栏杆上美丽的镌刻,回想着小时候种种。那时候父亲还在,自己也什么都不懂。多么快乐。
然而没多少工夫,一声长长的“报——”从宫门外响起,一呼百传,远倏忽近,惊破了这晨曦中的短暂祥和。不二怔怔地听着这在空旷宫殿里漾开的回音,半晌才记起自己该做什么,终于迈开步子,向手冢所在的偏殿赶去。
“六角邦内兵谏?!”
待他赶到那里时,众将官也已被召集到了偏殿,正各各交头接耳说着这最新的军报,每人脸上都一副不信竟有此事的模样。终于来了么……不二在心中暗道。原来六角番邦自古一体,后却分为六支,部族内部征战不断,又兼外敌入侵,国将不国。因此六邦终于立誓统一,势力最大的葵邦便做了首领。然而各邦名为一体,实则仍各有势力,独自为政,只有对外方针交由葵邦定夺。此次葵邦一意援助比嘉,不惜撕毁龙江之约,与青国再度开战,却又一败涂地,狼狈而回,向来与青国交好的主和派竹内邦忿不过,上书葵邦统领极力劝说无效后,竟“以兵谏国”,将退回六角境内的葵邦军队堵截在独孔山北部的孔镇,逼其发誓恢复龙江之约,重与青国修好。两派素来不睦,此次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谁也不肯相让,眼见着就要兵戈相加。
不二将瘦长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点着,寻找孔镇的位置。他淡淡地摇首道:“这可不是好消息。孔镇地处四国交界,虽说是他国邦内事务,可若在这里开战,一旦战火蔓延,我国亦受牵连。”身边一名僚官道:“可竹内邦毕竟主和,与我国也颇有渊源,若它胜了,岂不两全其美,又省我军许多麻烦。”不二笑道:“我可不信连自己同族败走之际都能下的了手如此‘兵谏’的家伙,还能顾及我们这边的什么感情。他们想的,无非也是借我们的名头,师出有名罢了——竹内邦早早便想从葵邦那里夺得六邦统领的名分了,此时正好是天赐良机。”手冢点头接道:“的确如此。我们若帮了他,白费人力财力。可这场闹剧对竹内邦是机会,未尝对我们不是机会。”不二笑道:“王爷想的定是从中‘调停’了。”“‘调停’?”众将官都疑惑互视,不解其意。“不错,正是调停。”手冢颔首道,“两不相帮,空卖人情。”不二料得他心思,于是指点沙盘,娓娓道来:“口头上的调停,他们定是不听的。现在王爷手头七万精兵,正好斜刺里插入六角孔镇,拦开两邦之争。正好趁此机会划清与葵邦此次的恩怨,还让他欠我们一笔,自是好将他拉拢过来并肩为战,两国联手对抗比嘉,那便胜券在握。另一方面,若竹内胜了葵邦,其他四邦定是不服,也想来分一杯羹,六角局势乱矣。六角一乱,殃及我国,与比嘉战事将更为艰难。由此可见,调停之计,可谓一箭双雕,与我有得无失,何乐而不为?”众人听了如此条理清晰论断,都各各叹服,更无异议,当即分头着手准备,不提。
要斜插入孔镇竹内邦与葵邦交战区之间的狭小地带,便得穿越横亘青国与比嘉边界的丘陵带“独孔山”。这可不是一座山,而是许多座小山首尾相连,绵延不断,中间只有狭窄如甬道的谷口可通南北,因而谓之“独孔”。若是平时,这样山中最好设伏,因而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走此路。平日里都是竹内邦镇守此处,而这当会因为兵谏缘故,此处守军都被抽调走了,青军七万人这才一路畅通无阻。然而手冢仍多留了心眼,命一队前哨先行哨探,每隔一个时辰便派人回报前方状况。行至山中,前哨都准时回报,并无一丝异样,手冢也渐渐放下心来,四下略览这近北之地的山川,暗道地势地貌果然与中原不同。正想与不二论述一番,见他心不在焉、没甚精神的模样,终究是没有开口。
可当他再抬眼时,却隐约见着前方山石葱茏处有什么东西被阳光映得一闪。他心登时一沉,想喝停大军早已不及,只听见远方山头一声炮响,箭矢流星一般从前后左右各个不高的山头穿刺下来,仿佛晴日里当头一场暴雨,事出突然,青军茫然无备,一刹时便被砸倒了一片。
手冢勒紧马缰,咬碎犬齿,知自己是中了埋伏。可前哨报道并无敌军,而六角此刻定是还耗在邦党之争上,这埋伏究竟从何而来?!然而那炮石火箭劈头而下,哪里容他细想,四下里杀声震天、哀鸣不断,他当下只能拔剑在手,大喝道:“都不要慌!听我号令,北面突围!”自领一军向北冲突。众将兵见主将一马当先率众突围,不由得精神一振,跟着他呐喊杀去。然而敌军毕竟占足地利,又早有准备,但视野所及,层层叠叠,举目四顾,无处不在,竟把七万青军围了个铁桶也似,手冢数番冲突,尽数被挡了回来,身边人马愈发稀少,而敌军前锋的轮廓已然清晰可见。
“究竟是……错在哪里?!”手冢咬牙道,他问身边僚将,“可能看出是哪里军队?”僚将答道:“敌军皆着六角将兵服色,该是六角的军队。”手冢皱眉道:“那是何邦旗徽,看的见么?”那僚将道:“这却是看不出来。他们没有举旗,也没有佩带各邦标志。”手冢闻言,却登时僵在原地,喃喃道:“不是……六角。”他深吸了一口气重复道:“不是六角!!六角最重荣誉,民风梗直,绝不会如此。到底是……!!”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容不得他再言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