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句一句地回忆着,时不时地旁边的乘客提醒一句或者半句。等她把所有已经唱出的的歌词和曲调记录到本子上,他说:
“你瞧第一段的曲调有了,就意味着第二段的曲调也有了。现在重要的是把后面的歌词续好。”
“可是,我想算啦!我已经没兴趣了。”
“没兴趣了?那也得把它完成。”
“算了算了。”她摆摆手,躺到铺位上,不出声了。
他心有不甘,摇摇她说:“可以做下去的事情,就得做下去,把它做完。嗯?”
“我就不。我没这个习惯,从来就没有。”她说。
“我真担心明天早晨到了北京火车站你突然又说不喜欢北京了,要回去了。”
“说不定。”
“我还担心有一天你会彻底放弃唱歌。”
“说不定。”
“那这一切都是干什么呢?你想过没有?”
“自由。”
“自由,太抽象了吧?”
“我只能这么回答,因为我表达能力有限。”
“你表达能力还有限?说话时总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有头有尾,生动曲折,还表达能力有限?”他冷笑。7这是他记得的当时在火车上的情形。她从来凭着兴致做事,一旦没了兴致,一辆列车拉她她都不动。这半首歌至今还是半首吧?因为后来没在她的专辑当中见到。半首歌的乐曲飘浮在周围,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屋子里还有一个女孩的气息,当然不是她的,而是罗京京的。此刻杨妮会在哪儿呢?她把他拉来了北京,自己却飞去欧洲,还说她要 周游世界,不知道什么回来。
这个可恶的杨妮!
我是怎么认识她的?我为什么会认识这个狐狸精聂小倩、这个女妖塞壬、这个跳来跳去的小炸药包、这个云里雾里的小飞机、这个捉弄人类的小计算机?
那年他们都是十九岁,都在南方那个著名的风景城市、亦即他们的省城的一个艺术学院读书。她学音乐,而他学美术。他常常听她在操场边的草坡上拉二胡或是弹吉他。他记得那时她常常穿一条嗽叭状的蓝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粉红色的高腰毛衣,两臂伸展时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展开了翅膀,青春气息浓得不可收拾,而且在他心中象美神一般放射着光芒。开始的时候,他在操场上踢球,常常故意把球踢到她的旁边去,随后跑到她那儿去拣,同时总是抓住机会看她。有一次,正当他拣了球,不失时机地看了一眼她的长发,她突然抬头,妖媚地一笑说:
“故意的吧?”
他一下慌了,说不出话来,急忙一个转身,撒腿就跑。她在后面哈哈大笑。
可第二天黄昏她还在那儿,拨拉着吉他,哼哼呀呀地唱着歌。这会他只敢远远地眺望她,不敢再走近。可是他踢了一会,却注意到她一直在看他,等他也远远地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竟向他招了招手!他的胸口“咚咚”直响。他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叫你呢!”她喊出声来。
“……?”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嗯!”她在那儿使劲地点头。
他立时喜笑颜开,马上一边踢着球,一边向她那儿跑过去。
“什么事?”他停在她的身边。
“嗯?”她依然弹着吉他,一边抬头,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
“你、你不是叫我吗?”
“我叫你?我叫你干吗?”她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大吃一惊,脸涨得通红,忙看周围,幸好,虽然人不少,但他们都是自己在玩自己的。他狠狠地一踢球,仓皇离去。
大概是出于好奇心,也出于对她的朦胧思念,接下去的那个黄昏他依然照常去踢球,而她,也依然照常在那儿──这会是在拉二胡。这回他没有再把球踢到她的身边去,只顾自己在那儿踢。他们艺术学校,爱好体育的人不多,所以常常是他一个人踢,很少有人一起来玩。不过这次他一个同寝室的家伙一定要跟他一起来踢。他很怕他看穿他对一个女孩的想往(虽然开始有点恨她了),就只在离她远远的操场的另一个角落踢。可是没有想到,正当他和那同学低着头猛争一个球的时候,一抬头却看到她就在眼前!
“嗨!”她看着他,“我为昨天的事向你道歉。”
“嗯嗯没什么。”他羞得满脸发烫。
“真没什么吗?”想不到她还不走。
“真没什么,我都忘了。”
“那就好,可不要想起来哟!再见。”她嫣然一笑,抱着二胡,转身走开。
“那是谁?你认识?”果然那家伙立即追问起来。
“我不认识。”他一脚踢球,同时奔跑起来。
“真漂亮。”那家伙咽了口口水,跟在他后面跑。
他们踢了一会。注意到她已经走了以后,他感到自己整个儿蔫了,再没兴致呆在操场上。这时他才有所明白,他天天来这儿踢球,也许只是为了看看她。
“这么漂亮的女孩!介绍给我认识怎么样?”那家伙居然也念念不忘。他感到胸口突地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酸酸的东西,它使他不加思索地大喊一声:
“不许你再提她!”
就是这样吧,他们算是认识了,以后一有机会自然走在一起。想想人真是很渺小的东西,偶然的相遇便会改变他的命运。当你走在路上,无意中,上帝伸手拨转一下你的方向,你的生活就整个儿地,一下子地,毫无商量余地改变了,而且根本回不去;同时,你自己还不知道这一切哩!上帝让你碰到她,你就碰到了她,你的命运和她的连接在一起。对你来说,一切都来得莫名其妙8他躺在脏脏的床上,就这么眼望着天花板发着呆。正胡思乱想间,门突然被砸开了,一帮一看人家就知道是画画的家伙吵吵嚷嚷地冲了进来:
“回来啦!你这家伙,也不先向我报到!”
他暂时把杨妮搁在心底里。
“没来得及。你瞧,我刚进门。”他一骨碌起来。
“走,去喝一杯,为你庆功。可惜姜大胡子不在了,不然,他又有机会醉一场了。”说这话是行为艺术家陈大同。
“又有了借口对吧。”
姜大胡子是他在这儿认识的最好的朋友,曾经还是他的邻居,是个版画家,名叫江蓬,画家们一律叫他姜大胡子,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大胡子(许多画家都有大胡子)而是因为他自称姜大胡子。
大伙儿到清华大学的一个食堂旁边的小酒馆去。这伙人中,有名气已经比较响亮的装置艺术家张伟健、行为艺术家陈大同、有刚刚出道的新生代版画艺术家王戟和剪纸艺术家吴桂林,还有从事正经平面创作的油画家余伟南和袁胜九等等。一伙人听说是他回来了,一齐吵吵嚷嚷,大叫着要他请客。他一迭声说:
“当然请当然请。”
清华园的小酒馆酒菜价廉物美,到得那里,大伙也没因为他刚从国外回来而非叫他到高档酒家去。大家对酒和艺术之外的物质世界,考虑不多。他呢,懒得到高档酒店去,一来路远,二来他们对清华大学有感情。
八、九个人,把两张餐桌拼起来,刚刚围满。他们点了红焖羊肉、姜爆螺丝、青椒肉丝之类的家常菜,便齐喊着先上酒。老板先给他们温黄酒,一会儿便端了上来。他另外特别要了啤酒。大伙儿一人一大碗,互不客气,喝将起来。
“给大伙儿讲讲这届国际艺术展的情况。”张伟健怂恿他,断然的口气又象是命令他。此时他已是一个颇有成就的艺术家,已是一个住别墅开小车的富人了。可即使到了这一步,他依然很有进取心、进攻心,他曾反复引用这个名句:艺无止境。“艺无止境”这四个字和在他那儿和它平常的意思不一样,因为他的艺无止境就是钱无止境。把艺术和钱结合得最好的中国艺术家,可能就是他了。
“当然。”他说。下飞机以后,他一直为一个预感所笼罩,为杨妮的形象、声音、目光、以及各种各样的动作所缠绕,无力挣脱。现在这样也好,让他在美国再逗留一会,然后在逗留过程中让自己醉掉。
“画展是按照镶钳画的结构进行布置的,”他咕隆隆喝了一大口啤酒──最冷的天气他也只喝啤酒,开始发言,“目的是通过对于艺术创造中个人题材、背景和风格等镶钳小块的拼合式展览来了解全球艺术的繁复性。”
“你就挑一些你印象最深的介绍给我们。”版画家王戟说。
“装置艺术在本届国际艺术展中地位怎么样?”白面长须、清清秀秀张伟健显得急躁,急于知道自己这一行的国际状况。错过了这次展览,他早已愤愤不平。他走之前他曾说:“我错过一次机会,你可一定要抓住。”他知道他的意思,既是艺术有可能被承认的机会,也是有可能挣到外币的机会。
“那就先谈谈装置艺术。”他说,“装置艺术、行为艺术等等艺术样式在国际上早已经取得和平面艺术同等的地位,这是毫无疑问的。以这次展览为例……哟,手机响了。”他一看是罗京京,忙站起来,走到门口。
“现在在干吗?”
“跟陈大同张伟健他们在喝酒。你要不要过来?”
“刚下飞机也不好好休息休息。我不过去了,正忙着呢。你不是想见见王月明吗?我跟他联系过了,他叫你明天和我一道过去。”
“太好了。”
“明天我找你。注意,不要喝醉!你要喝醉了我可不会象上次那样伺候你。”
“再说好吗?明天你呼我。”
他挂了电话,眼前又闪出了杨妮。形象鲜明,栩栩如生。他决定大醉一场。
他很想做个梦,在梦里和杨妮再见一次,最好是做一次爱。他想念她,也想念她令他着迷的身体。她和他一般高,但比他轻足足三十斤,看起来窈窕多姿,走路的时候象是被后面的谁推着,头和背部往后仰,越发显出婀娜。她的皮肤洁白细腻,小乳房向上微微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