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这一次地震发生后,我们医院很快准备了相应的车辆和设施,从报名参加救援的五十多位同志中选了十一名最优秀的医生,组成了两个医疗救护小分队。我们的这些同志,他们既有高超的医疗技术,又有强烈的救死扶伤的精神。在地震灾区,为拯救生命,我们的每一个队员都表现出来医生强烈责任感。现在,正在这个临时医疗救护点里做手术的,是我省着名的胸外科专家陈清明主任。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现在他正在救治的是一位……啊,陈主任出来了,还是让他来介绍一下手术的情况吧……”
我一怔。那么,他是在那个最危险的地方。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这些天以来,我一直以为他会是在同一座小城里忙碌。我也曾想象过他会像给老张做手术的那位医生一样,在聚光灯下,虽然手边的手术器械会不时地“哗哗”作响,可他依旧用沉稳的双手继续自己的手术。虽然我没有见到过他,但是,我相信他一定就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可是,他不在这个渐渐平复下来的小城里。他在离我很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我甚至没有放下手里拿着的菜,就站在了电视机前面。我站的很近,好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一些。
是他。他显得憔悴、疲倦;可是脸上的表情既凝重肃穆,也很谦虚亲和,和平时的他没什么两样。因为发生了地震的缘故,他去到了那些几乎变成了一片瓦砾的村庄,每一天都会见到让人断肠的生生死死,听见深重难捱的j□j悲鸣。也许,作为医生,二十几年的工作经历足够磨练他的坚韧,所以在这里,他还是能够保持医生必须保持的冷静。他慢慢地、清晰地说道:“这是一位胸部损伤病人,我们及时地进行了剖胸探查,做了相应处理。手术很顺利,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
陈清明三言两语就说完了。话筒继续转交到了副院长那里。“这一次地震中,像我们陈主任介绍的这种情况是很多的……”我看到在刘副院长介绍这些情况的时候,他旁边的陈清明走开了,似乎是有人在叫他。他走出了画面,可是我知道此时此刻他就在那里,虽然疲惫已极,但是肩上仍然扛着一位医生无法放下的职责。刘副院长在继续刚才的谈话。“……这些伤员中,有一些情况比较危险,我们做了一些先期的处理之后,就通过直升飞机紧急送往省上在人员和设备上比较有实力的医院做进一步的治疗。由于运输力量有限,有大量的伤员必须留在当地治疗。好在我们的工作得到了省政府、省军区的大力……”刘副院长的话被打断了,有人跑过来向他说邻近的一个村子里又发现了一个危重病人。刘副院长转而向记者介绍道,这个截肢手术病人两天前做过手术,之后被安置在村卫生所里。现在突然出现了感染,情况比较危急,他们必须马上赶过去。
“远不远呢?”记者向刘副院长发问,没等刘副院长回答,就又问道,“我们可以一起过去看看吗?”
“当然,当然。就在附近的村子,开车大概只要十分钟左右……”刘副院长一边说,一边就急着往车跟前走。
摄像机一转,画面就转向了那两辆满是灰尘的救护车上。我再一次看见了陈清明的身影。他已经站在了最前面的一辆救护车前,正在打开车门,准备上去。然后,他就上去了,刘副院长随后也上了这辆车。记者急急忙忙地跟着,但是采访车开过来还需要几分钟的时间,所以这几分钟里,我看见的全是T市市医院医疗救护小分队的这两辆车的画面。它们在崎岖的路上小心翼翼地颠簸前行。画面之外记者说道:“这条路本来是这个封闭的村庄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那么前两年实行‘村村通’工程,国家投资修建了一条平整的柏油路,但是因为地震造成的破坏导致路两边山上的山体滑坡,再加上从昨天夜里开始到今天早上,这里下了一场小雨到中雨,那么现在要通过这里是有危险的。那么早些时候,专门的部门已经派人去山上勘察去了,据接到的报告来看,我们只能够希望……”记者的话音未落,在错落开的几声尖叫中,只见一片黄土飞扬,一大片山坡已经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像卷起的巨浪扑下来,正好扑落在了最前面的那一辆车的车顶上,它马上就不见了。随着山坡滑下来的灌木杂草和泥土石块一起仿佛瞬间就堆起了一个巨大的坟墓。自然在显示了它猛烈的力量之后,很快就安静下来了,只有扬起的黄土在人们的尖叫声中不愿意就此安顿下来,它们像一个得意洋洋的魔鬼,把邪恶的大氅使劲一挥,那到处弥漫的黄土就冲到了摄像机的面前,画面变成了模糊的一片。
我的耳边也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尖叫。那是我瞪大了眼睛在尖叫,可是我自己却几乎没有意识到这回事。菜掉在了地上,我的痉挛的双手捧住了冰冷的、毫无知觉脸颊。我完全麻木了,只有那颗心脏先是在一两秒里停下了工作,然后就开始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暴烈的力量在猛烈地跳动。我听得见它马上就要跳出胸膛的声音。我只听得见它的声音,其余的声响在这个世界上都沉寂了。在摇晃的、模糊的画面中,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幽灵透过一片虚幻置身其中,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在恍惚中只看见慌乱的人影在飞扬的尘土中开始了奔跑,跑向那个刚刚形成的像坟墓一样的土堆,可是我自己却是寸步难移。接着,在一片模糊壮烈的飞尘中,人们开始拼命地挖掘。渐渐地,我能够再一次听见记者的声音。他说起话来显得有点飘渺,还有点语无伦次。“我们之前没有得到确切的警告……可是,的确是有人警告过……现在大家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我们一定会把他们救出来的……请原谅我不能够再为您解说,因为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去参加救援。请我们的摄影师继续保持拍摄工作……”
过去,看到这样的画面,我的心里会充满了怜悯——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灾难的世界。可是现在,那不太容易激动起来的地方没有怜悯,那里只有恐惧和绝望。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啊?我愿意变成一把最普通的铁铲,用每一下的刺痛挖开堵在车门前的泥土。可是,我只能够静悄悄地看着,看着眼前这让人窒息的画面……
满脸是土的记者又回来拿起了话筒。他喘着粗气说道:“刚才,在我们眼前,发生山体滑坡,导致一辆由T市市医院派遣的救护小分队被掩埋的事故。那么现在,在现场人员的努力之下,我们马上就可以救出他们了……看!车门打开了。让我们走近一点——”画面又晃动了起来,在距离大半依旧掩埋在土石之下的汽车前三四米的地方被人群挡住了。在挤在一起的人群的缝隙里,我看见满是泥土的车门被打开了,车顶上的泥土石块“哗哗”地往下掉,掉在了正在下车的刘副院长的头上和肩上(如果以后有人为此而指责他,那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就坐在车门边)。在一片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声中,然后是一个又一个——大概在刘副院长之后下来了三四个灰头土脸的人。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人是陈清明。现场所有的人突然静了下来,然后就一起鼓起掌来,我相信这个时候自己是看得见人们眼角的泪花的,因为我早已是满脸的泪水。有人上前去搀扶陈清明,他摆摆手,说了一句什么,走到了一边。他走到了人群之外,但是我透过泪眼依旧可以看得到他。他站在那里,好像是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他就用两只手捋着头发,好把头上的泥土草叶都弄下来。
我不由得掩住了脸哭出声来,忽然清晰地感觉到了刚才那几分钟里就已经开始的从胃里翻腾起来的一阵又一阵的恶心。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沈忱在门口跺脚的声音。我匆忙跑进了卫生间。沈忱进了门,在换鞋的时候大声说道:“电视开那么大的音量,我在门外都听见了。今天做了什么?”他以为我是在厨房里,我没有出声,他就先把电视的音量关的小一点,然后他走到了厨房里,看见案板上有摘了一半的菜,做饭的人却不知哪里去了。他于是走到客厅里又叫了一声“百合——咦?你怎么把菜丢在地上了都不知道?”可是很快,他就被电视中的现场直播给吸引住了。“你在干嘛?”他一边盯着电视一边大声说着,“快来看,太惊险了,刚才发生了滑坡,这些人刚被救出来!……啊,原来他们是咱们这里市医院的大夫!百合!百合——”
不用沈忱告诉我,我能够听得见从电视里传过来的现场报道。可是这些报道在我的心里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整个人都快要虚脱,只有依靠着卫生间的盥洗台才能够站住。沈忱很快发现了我躲在卫生间里,他一进来,我就把毛巾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沈忱没有太在意我没有回答他。他只是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刚才切洋葱了?”然后就说,“刚才电视上……”
我扔掉毛巾轻飘飘地出去,走到了卧室里倒在床上。沈忱带着一点疑惑跟着进来,他问道:“你怎么了?”
我背对着他,可以把手从眼睛上挪开而不会被他发现了。我只是低低地说:“我没什么……刚才有一阵……胃里难受,现在已经好多了。”
“啊?”沈忱坐在了床边,把手放在了我冰凉的额头上。“是不是肠胃型感冒啊?最近我们单位好几个人都是这样。你喝藿香正气水了没?没喝的话,我去给你拿。”沈忱是一个非常体贴的丈夫,但是,他不太善于观察。他没有从我的声音里听出来虚弱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如果他听得出这些,他就不会在我说不用吃药之后,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还是感到难受?想不想吐?”
“不,现在我好多了……”
“真的?”沈忱当然希望我不会生病。“那好,你好好在床上躺一会儿——我去做饭。”
沈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