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黄棘,明天,就是立秋了。”
第三部分奇谈之六:帝流浆(5)
影知道这种植物妖怪的特性,他们的本体每年春天发芽,就会生出一只妖怪,到了立秋这一天,这只妖怪就会死去,但是黄棘树本身不死,等到春天又会生成新的妖怪。这是一种奇怪的、不能繁殖,既短命但又长生不死的怪物。
“我第一次看到黄棘。”影看着她,“我原本以为那只是书中记载的东西。”
她坐下来,拍拍自己身边的岩石,示意影也坐下,说道:“看到快要死了的黄棘,很新奇吗?”
“也不是,反正明年春天你就会活过来。”
“明年春天……”黄棘嘴边露出一抹苦笑,指着山下的沼泽问,“那里每天都会生出新的影魅,那是你吗?”
“那当然不是我。”
“那也不是我。”
影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每年生出来的黄棘都不一样,也就是说,你们只能活三季?”
“对,我们可以保有上一代的知识,却不能保留记忆和情感,我们只能活这么久,而明天,就是我的大限了。”她说道。
影在她旁边坐下来,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己陪伴她,但是陪陪她也没有什么损失吧。
“为什么?”黄棘直直地看着影,反复说着这三个字,“为什么?”
影不解地看着她。
“为什么你可以活下来?”
“我?”
黄棘转过头去不看他,说道:“其实我们黄棘也有办法可以活下去的。”
“什么办法?”影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她的忙。
黄棘回过头来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帝流浆!”
“帝流浆……”影明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六十年一次的机会……也就是说每隔六十年我们当中才有一个可以活下来。而你却得到了这样的机会。为什么?”
“因为那天刚好是‘帝流浆’的日子。”影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自己能够活下来和她之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黄棘猛地伸出手卡住影的脖子,无数的根茎从泥土中钻出来,向影的身上插下去,口中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活下去而我却要死!为什么!”
影化作一团影子,轻易地从她的攻击下脱身来,他伸手发出一道火光,把黄棘弹出了十余步,摔在地上。植物化身的妖怪最怕火,影这些年来可没白修炼,对付这种小妖怪,他已经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了。
黄棘一时爬不起来,影此时要结果她的性命易如反掌,可是他犹豫了一下,心想反正他只能活到明天早上了,便转身准备去找周筥,顺便看看火儿回去了没有。
黄棘从地上爬起来,呜呜地哭着,向影的背影喊着:“求求你别走,陪我到明天早上好吗?”
“你刚才想杀我。”影提醒她刚才的行为。
黄棘只是低着头哭,什么话也不再说了。当影再次迈步要走时,她又乞求道:“真的不行吗?”
影走回来,在他身边坐下。
黄棘握住影的手,说道:“我害怕死亡,怕得快疯了!请你相信我,我真的很敬佩你,你这么多年来为这片山林做了那么多事,可是在那一瞬间,我……好像在恨所有可以活着的东西,我恨不得大家全死掉才好。”
“是吗?”影无法理解这种心情。
“你有没有特别害怕过一件事?如果觉得害怕你会怎么办?”
影摇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真好……”黄棘看着天空中的月亮,“我一直在害怕,都忘了好好地生活,所以现在更怕了,还有几个小时,我的时间就用完了……”她边说边发抖,身体缩成了一团,“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好,反而不用这样一直害怕了。”
“就当明天什么都不会发生,把它忘了吧。”
“忘不了,忘不了!”黄棘摇着头。
“你想这么一直害怕到天亮吗?”
“让我睡着吧,一直睡到天亮,就当什么都不会发生。对,我要快点儿睡着。”黄棘靠在影的肩头闭上眼,不住地说着,“快睡着,快睡着。”
影伸手在她额上一按,她立刻陷入了沉睡,在睡梦中露出了微笑——影使用的不是令她昏睡的法术,而是一个幻术,让她可以看到她想要的生活。影看看天空中的星辰,计算着时间,不知道天亮之前还能不能让她做个美梦。
影就一直这样让她依靠着,他第一次知道生命面临死亡会有这么多恐惧,在这之前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关于死的事情。那些被自己杀死的妖怪,在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害怕?自己也会死,也许到时候自己就会明白“害怕”是什么了。
当第一缕阳光照到影身上时,靠在他身边的黄棘不见了,那里生长出一株枝叶青青的树,结着鲜红的兰草般可爱的果实,开着小小的黄花。影知道,到了春天这里会再次生出一只妖怪,只是那就不再是他认识的黄棘了。影站了起来,开始想火儿这一夜去了哪里?自己没有回去,周筥有没有担心?
“影。”周筥从一棵树上跳下来。
影睁大了眼睛“哦”了一声,自己刚刚想到他,他就跳出来了,一时间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周筥打量着那棵树:“本来以为你终于学会和女人约会了呢,原来是棵黄棘。”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第三部分奇谈之六:帝流浆(6)
“女人?”
“她啊。” 周筥拍着影的肩膀,一脸诡异,“别装傻了,我亲眼看见你抱着她坐了一夜——就没干点儿别的?”
“你看了我们一夜?”影皱皱眉,“不过她是女人吗?你给我看的画册上,女人是这样子的……”说着他用手指在空中划出几个幻影——三点式的、半裸的、全裸的女人,“女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这个嘛……哈哈,哈哈哈哈……” 周筥抓着头尴尬地笑。
影不解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周筥。”在一同往回走的路上,影突然问,“死是什么?你会死吗?你害怕吗?”
“死就是……休息。”
“休息?”
“死了并不代表不存在了,相反,只要认真地活过,就没有任何事可以让我不存在。我当然会死,可是我并不害怕。” 周筥拍拍影的肩,“很快你就会明白了。”说完抢先向前走去。
影看着他,想想他说的话,莫名地增添了一丝不安。
※※※
一天早上,影和火儿一早就被周筥叫醒。他们来到周筥的木屋时,周筥一脸严肃,盘膝坐在木屋前的草地上。
火儿打了个哈欠:“臭老头儿,一大清早又要支使我们干什么啊?”
周筥垂下眼帘问:“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相处多久了?”
影想了一下回答:“两百多年吧,谁会去记这些。”
“两百年了,我能教的已经都教给你了。影,你有天生的机缘,你的道行将来一定可以超过我的。”
“你为什么说这些?”
“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我怕不怕死?死是什么?”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为什么现在又要提?”
“因为你马上就可以看到这一切了——我就要死了。”
“骗人……”影不信地摇摇头,“我不信,你不会死的。”
连一直在打盹的火儿也听出了不对劲,大声叫道:“你不是活了几千年的老不死吗?怎么现在又说要死!又要骗我们为你做什么事吧?”
“对,一定是这样。”影说,“周筥,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这么多年来你们已经为这片山林做了很多了,我走了之后,这种事还要不要做全凭你们自己高兴吧。”周筥看着天空,远山,河流,森林,直到眼前的影和火儿,“住了几千年,它也算对得起我,我也算对得起它,现在还是要抛开了啊。”
“周筥!”影一把抓住他的手,“别骗我了!你不会死!”
“我像在骗你吗?” 周筥笑着问,“教了你这么多年,连这也分不清?”
影松开手,一下子跪坐在地上,他知道周筥这次没有说谎。
“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周筥淡淡地说。
影不解地说:“为什么?以你的道行,早就应该超越生死了。”
周筥说:“与天地同寿只不过是生命的一种结局而已,我当年只是为了躲避战乱才逃到深山里的,现在我的时代早已消失,那些发动战争的诸侯,征战沙场的兵将早就化为了白骨,化为了尘土,而我还能看着沧海桑田这么多年,我已经很满足了。人啊,最怕的就是贪心不足啊!”
影没有说话,却看到水滴一滴滴落到周筥手上,影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发觉水滴竟然是从自己脸上落下来的,他看着自己濡湿的手掌,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你哭了。”周筥慈爱地拍拍影的脸,“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来,擦擦泪——不过也好,你终于学会哭了。”
影听话地用力抹着自己的脸,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我……我……”
“算了,想哭就哭吧,人生在世总是要先学会哭,才能学会笑的。只是我已经没有机会看到你笑的样子了。”
“笑?要怎么做,我现在就……”
“真是傻孩子啊。”周筥笑着说,“不用着急,总有一天你可以学会的,你总可以找到笑的理由的。可惜……我等不到了。”
“周筥!周筥!”影看到周筥脸上的神色蓦然凝固下来,连忙呼叫他的名字,然而周筥始终没有再动,身体的温度也慢慢地散去了,“周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