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会因为一部电影就情绪突变、沉默寡言了呢?好像一下就自闭了。”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是不是被电影触动思维?就像突然打开什么开关,啪一下,把从前没有过的想法给激发出来了?”
“你分析得很形象、很有道理,确实有诱因这么一说。”
“那你觉得我爸有没有抑郁倾向?”
“不能算有、也不能算没有,你觉得呢?”
“他会不会是抑郁症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
“有道理,有可能。”
小样对同事人云亦云的治学态度很不满意:“是我诊断还是你诊断呀?”
“你又不能把人带来,我不只能听你说嘛。”
小样不能苛责,人家从神经跨界到心理,已经勉为其难了:“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同事把球传回来,打门的任务坚决不执行。
“那你给开点百忧解吧。”前护士反客为主,越权开方。
回家,小样悄悄向杨杉出示这些神秘小药丸:“这药让人分泌一种‘快乐素’,主要针对睡眠障碍,副作用小,不像其他抗抑郁药类那样嗜睡。”
“我倒希望他嗜睡,省得总坐在那胡思乱想。你把它混进他吃的那些药里。”
“他要发现问起怎么办?”
“你见机行事,编点瞎话骗骗他。”
小样把百忧解混进钱进来每天吃的一大把药片里,妄图鱼目混珠,结果她爸火眼金睛,一把揪住现形,把可疑药片提炼出来。
“这是什么?”
“药哇。”
“什么药?”
“新的营养神经的药。”
“你把药瓶拿来给我看看。”
“药瓶我没留。”
钱进来目光灼灼:“我腿瘫,不是脑瘫,要么你把药瓶拿来,要么我不吃。”
小样老老实实交出药瓶,钱进来拿过去,仔细审视药品说明。
“你认为我得了抑郁症?”
“没有,但是爸,吃点这药,调节情绪、睡眠,也没什么坏处。”
“你当它是维C呀?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慎重服药,随便停用可能会产生不可预期的副作用!小样你是护士,我不信你不知道。你们娘儿俩这几天背着我嘀嘀咕咕,别以为我没看见,当我是病人对吧?告诉你们,我没病!我在思考,思考人为什么活着?生存和尊严到底什么关系?这是跟‘生存还是毁灭’同等深度的问题,以前过了半辈子,我想都没想过,现在我要把它想明白,想透!怎么你们就觉得我是抑郁症了?我没病,身体残疾了,可我思想是正常的,比过去还健全!拿走!我不吃!”
父亲的激愤若能以风力量化,小样和她的药片早被刮走,杨杉出手,救女儿于水火:“样儿你出门转转去,我在家陪你爸聊聊。”
钱小样走上天台,悲从中来,她终于承认过去坐井观天的气吞山河多么、多么幼稚,终于承认在坚壁般的现实和山峦般的困难面前,生命渺如微尘,力量螳臂当车。自己就是浩瀚宇宙里漂浮的一个颗粒,随波逐流、随风而逝,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识都无济于事、无能为力。人生最大的无奈莫过于此。
仿佛为求证自己的存在,回宁夏后她第一次拨通打往北京的长途:“青楚,我每天每天都在努力,以为只要使劲使劲照顾我爸就行了,没想到无论怎么努力,还是有那么那么多问题没办法,那么那么多地方做不到,我觉得自己力量特别特别渺小,非常非常无助,好想好想在北京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想你、想霹雳、想姥姥、大姨二姨、还有高齐、雷蕾……”她小心翼翼,避雷一样绕开一个名字,然而逃避是铭记的另外一种形式,越避之不及,越如影随形。
挂断手机,小样发现自己立足在天台边缘,脚下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正想尝试一下走钢丝的味道,突然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后拖去!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处境,小样都是“生命多美好”的坚决捍卫者,为此在魂飞天外之余,依然拳打脚踢:“救命!非礼!”当代歹徒综合素质不高匆匆上岗,业余刀马旦的三脚猫功夫足以翻盘,对方在小样张牙舞爪、殊死抵抗下迅速落败,束手就擒。
这时她才顾上看他的脸,怪不得路数熟悉,原来贴身肉搏过几场,老对手——方宇!动作定格,俩人你看我,我看你,近在咫尺,鸡犬相闻。
方宇伸手抱她:“样儿,是我!”
“谁让你来的?说过不答理你,走!”小样连滚带爬起来,慌不择路逃窜,跑出一段戛然止步,折返回头,一头扎进方宇怀里,号啕大哭:“你来干什么?我想死你了!你怎么才来?呜——呜——呜——”
方宇满眼全是泪,俩人的较量,他总算赢了一局。
“刚才听你数一圈,连高齐都数到了,就没我。”
“不能提你,一提心就疼,连方字都不行,在家看见桌角都能想起你来。”
“何苦这么自虐?我要不来,你是不是打算把家具都磨成圆的呀?”
“这主意不错。”
“想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不理我?”
“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谁让我犯那么大错来着?生活狠狠教育了我:犯错就要付出代价,小错小代价,大错大代价。”
“错儿是我跟你一起犯下的,应该连我一起罚,咱俩也好做个伴。”
“你被罚过了,别再往里掺和。方宇,你隔三差五能来看看我,让我抱你一会儿,我就知足了。”
但方宇不知足,拥抱一会儿、亲吻几下不是他来的目的:“你爸真抑郁了?”
“我也拿不准,不过冲刚才他发的那顿脾气,我觉得更像了,还是狂躁型的。”
“就算他不抑郁,我担心你也离抑郁不远了。”
“我没抑。”
“看,跟你爸一样一样的,都不能正视自己问题。样儿,要不还是带他回北京去治吧,一方面康复水平确实高,另外一方面,那边有亲戚、家人,你爸情感上也好有个依赖,很多病是心病,把心治好,病就去了一大半。”
“你以为我不想?高齐、青楚都这么劝我,可当初回宁夏治就为省钱,要去北京的话,我家上哪儿弄几十万哪?”
钱,确实是当今社会最沉的话题,提钱英雄都气短,别说狗熊了。
“我经常幻想自己是一大款,刷刷签张支票,往医院一拍,爱多少钱多少钱,要怎么治怎么治,让我爸站起来就行。可大款是干出来的,不是想出来、变出来的。我现在才知道:理想要靠知识、能力来实现,没有知识和能力,理想只能是空想。我特别后悔当初没像青楚那样好好学习,考上个好大学,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如果我有她的能力,哪怕还是面对这么多困难,至少不像现在这样,经常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咱俩可能哪哪都不如人家,但我们还剩下一个优势,就是努力。”
“我很努力了,可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劲,怎么折腾都是瞎扑腾。”
“那说明我们努力得还不够,小样,你真想带你爸回北京?那就带他走!我们年轻,只要努力、肯干,一切皆有可能!咱四个在北京安个家,你妈负责照顾你爸,咱俩出去打工,我有一份稳定工作,还有机会挣外快,把业余时间全用上,你再找个工作,咱俩抡圆了干,每月合力挣它一万,你爸康复费用不就出来了吗?”
小样直愣愣望着方宇,双目圆睁,把方宇看毛了。
“干吗这么看我?”
“我们家以后怎么着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说着说着就翻脸了?”
“我郑重告诉你:我爸怎么治、在哪治,与你无关。”
“我来,就是因为这事和我还有关系!”
“没关系,早没有啦!还要我对你说多少遍?赔过了,一点责任都不用你负了!”
“你越凶我越知道你是为我好,不想拖累我。如果没人帮你,凭你自己,怎么可能让你爸得到最好的康复治疗,让他重新站起来?你有多大能耐?”
“我能!再难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你来到底为什么?是不是就为看看我?好了,看完你可以走了!”
“样儿,等一等。”
“还要干吗?”
方宇从背包里拿出此行唯一的礼物,装满CD的碟盒:“我来以前特意到图书大厦买的,全是典藏版,给你爸听听。”
小样拼命把眼泪咽回肚里:“恨死你,我恨死你了!”
赢一局,却不足以翻盘,但是方宇不走,(前)女友在他身上留下一笔巨额精神遗产——愈挫愈奋。
钱进来享受到了方宇带来的典藏京剧CD,作为继百忧解失败后的下一个治疗产品,小样精心选择郭剑光的唱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推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烈日喷焰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伤痕累累、斑迹重重,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蓬勃旺盛,倔强峥嵘……”果然奏效,钱进来先从幽远未来回到现实,凝神倾听,接下来的反应就让小样猝不及防,麻爪了,钱进来鼻子一抽,呜呜哭开了。
“爸你怎么了?”
钱进来哭得撕心裂肺,毛巾也捂不住大放的悲声。
“爸你到底怎么了?跟我说说。”
“你爸我……现在站都站不直,学不了泰山顶上一棵松了。”
“是我放这个把你招哭的?”
“能把它关了吗?”钱进来一声长叹,“我哀悼自己,以后再没机会站到舞台上去了。样儿,永远、永远别再给我提京剧,啊。”
药下猛了,但侧面检验出确实有病。方宇的话在耳际萦绕回想,小样的心死灰复燃、蠢蠢欲动,北京,因为方宇的锲而不舍,并非那么遥不可及。
小样先对杨杉投石问路:“妈,要不咱给爸换换环境?高齐也这么建议。”
“往哪儿换呀?”
“北京。”
“不切实际的事儿我不考虑。”
“也没那么不切实际吧?”
“那你说说怎么切实际了?我们哪来那么多钱?就算脸皮够厚,把你姥大姨二姨都拉下水、刮干净,就够了吗?”
“我们不依赖别人,我出去找工作,努力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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