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在他幽邃莫明的视线凝睇下,昂首走出内室。
等到了外间,我才蹲下身,埋头哀号。白痴!逞一时之勇,痛快了嘴巴,自曝身份!那家伙手段毒辣,不懂怜香惜玉,心不慈手不软。猪头!在他面前逞口舌之利,根本是当出头椽子嘛!你不是拥有特权的人,没有免死金牌象狗牌一样挂在脖子上。你谨言慎行的金科玉律呢?
“小师傅?”魉忠见我蹲在地上,不解地唤。
“请送我回哀筝馆。”我站起身,白衣上的血渍要处理,头发上的污物也要清理。还有,我讨厌有人对人生毫不留恋,恨铁不成钢似的怜惜的心情也要整理。寿王这样的人,死不足惜!我可怜他做什么?!“他近日只能喝瘦肉粥,配水煮青菜,少盐、少辛辣,不可食用油腻。你告诉厨房。”
我闷声交代。父亲,我儒雅温和的父亲,前一日还笑语如珠地教我背诗学画,次日却永远地离开了我。医生说,若他及早注意身体状况,及时调养休息,不会因心脏病突发猝死。他过身那年,才三十八岁,正值男人最黄金的年龄。
所以,我更讨厌这个该死的寿王!明明有机会,却不珍惜。这样不热爱生活,珍视生命的人,救他何用?死不足惜、死不足惜!白痴!白痴!白痴!
我埋头疾走,把那人抛在脑后。
回到哀筝馆,将整夜折腾下来的汗污洗去,换上干净白衣,不免怀念起黑衣时代,即使浴血,也不会太明显。
转身走出内室,喜云已端着托盘进来。“小师傅,请用早膳。”
我坐到桌边喝清粥,托盘里还有一碟切好的凉糕。没吃几口,我就意识到喜云在我房里忙碌不停。
“喜云,你忙什么?”
“福总管吩咐下来,请小师傅搬去寿泽院。”喜云将我为数不多的东西收拾了,连同我的包袱,捧在手里。
“为什么?”
“听说是王爷吩咐下来,想与小师傅秉烛夜谈。”
秉烛夜谈?我夹桂花凉糕的手僵在半空。去寿泽院和寿王做伴?晴天霹雳啊!救回一个心思诡谲难测的王爷之于我,究竟是福是祸?
以银头牙箸夹起精致凉糕,我慢悠悠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缓缓咽下。唉,有助消化的同时,能拖多一会儿是一会儿。我悠悠太息,真是时不我予啊。
“小师傅不满意王府膳食么?”福江微笑着踱进来。
我吞下凉糕。“福江,贵府的膳食美味无比,我哪能挑剔。”
“那……是嫌弃下人手脚不够勤快,怠慢了小师傅?”她似笑非笑地问。
我瞥见一旁喜云已然煞白的脸,诧异福江竟绵里藏针至此,忍不住暗暗怀疑她的身份。忙不迭摇头,免得累及喜云。“我在王府,直似富贵闲人,岂有不满之理?莫误会,我只是想念师傅罢了。此间有家师气息,令我感慨万千。”
福江慈祥地凝视我,“王爷也甚是想念令师,是故想请小师傅移驾寿泽院,可以就近与小师傅谈经论佛。”
厉害,明知我的性别,还可以这样不动声色,只这一点,已非常人所能及。我看着眼前一小碗清粥、三块凉糕、一小碟玫瑰豆腐乳、半只松花蛋,已经胃口全无。这是强迫,绝对是强迫。奈何,人在屋檐下啊。
“承蒙王爷看得起,在下无上荣幸。”自觉口气虚伪。
“时候不早,我陪小师傅过去吧。”福江接过喜云手里捧着的什物,一边陪我往外走一边吩咐:“喜云,你把哀筝馆打扫干净,就到寿泽院明寒雅筑伺候罢。”
“是。”喜云小脸上闪过惊喜交错表情。
等走出哀筝馆,我侧首望着淡然平静,全看不出稍早惊惶哀伤的福江,轻问:“福江,你是何人?”
她听了,并无意外神色,只是和蔼微笑。“我道小师傅真是不动明王,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好奇呢。”
“若不入世,岂能济世?”我微笑反问。
“福江只是王府里的下人罢了。”
我不出声,暗暗在心里默默背诵“人生而平等”的警句,免得自己在王府呆久了,被彻底洗脑。
到寿王的内院,我才了解明寒雅筑意味着什么。它就位于寿王卧室瑞永居对面,两处的厢房,只隔着一道走廊,推开雕花西窗,便可两两相望。
“小师傅,王爷的身份地位处境,皆不允许他在宫中贺寿中毒的消息泄露一丝半点。这消息若传了出去,不知会在朝野上下引发怎样的波澜。我们不能冒险。”福江低声说。“我们信不过王府里的大夫和药师,惟有拜托小师傅了。”
“王爷在朝中位高权重么?”我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不得势,有名无实的病鬼王爷罢了。
福江很是诧异地睇我一眼,似觉得我太过孤陋,不谙世事。
“王爷乃兵部尚书,握有军机大权,统御皇城内外十万禁军。”
啊。我低呼。失敬、失敬!手握重权的病鬼王爷,想必是挡了某些人的路,令人欲除之而后快的角色罢?若他真一命呜呼,不晓得会在朝堂内外掀起怎样诡谲难测的惊涛骇浪?
“小师傅,令师是唯一救得了王爷性命之人。如今令师云游在外,却留小师傅在府,可见令师亦料到早有今日。我们也都相信小师傅。王爷……”福江还想再说什么,却在喜云推门而入前,打住。
“喜云,寿泽远的规矩,你可晓得?”她淡淡问。
“喜云知道。”喜云垂睫回答。
“很好。你好生侍侯着,若有什么闪失,王府的刑责,你理当知道。”福江面色和蔼,语气也一如以往的温和。喜云却诚惶诚恐。
我没有注意福江还交代了些什么,径自陷入沉思。
我究竟卷入了怎样的漩涡?能全身而退吗?几时才能摆脱这些纷繁?我低头思忖。究竟是我跌回古代,还是一直在做一场荒诞不经的梦?这逼真到让我错乱的梦,要到几时才会醒?无解啊!
第四章
撩开重重帷幔,我蹑足接近寿王床榻。
被我瞎猫走了死鼠运,竟然蒙对。他体内的毒素,已经清除得所剩无几。数日来,他昏睡的时间居多,不过听福江说,他每醒来一次,精神就更好几分。
这消息于我,喜忧掺半。喜的是一条小命暂时保住了,忧的是不晓得得罪了寿王,下场会不会象佟轻羽一样凄惨?唉,忐忑啊。
所以我一直选在他熟睡时过来替他把脉,一来是不想影响他,二来则不想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中,蕴藏着毁灭的欲望,那种毁天灭地的引力强大到让人恐惧的程度。
无声叹息,我坐在床沿坐下。外头阳光正好,桃花已然开尽,只余满地落英缤纷,化成春泥。夏天渐近,我却困囿在寿泽院中。虽说可以自由走动,然总觉得压抑,反而提不起兴致。
他的脉象已趋和缓稳定,遗憾的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心肺始终太虚。仔细调养三五年,大抵才能恢复到常人五分之三的程度。除非天降奇迹,否则在这个没有先进西医外科技术的时空里,那便已经是他所能达到的极至。
收回自己迢遥无比的思绪,垂首闭目,调匀周身气息,集中精神,浮、中、沉取他的三脉,半晌,我吐出一口气。始终,是气血两虚之象。
将他的手轻轻放回锦被之中,我一抬眼,乍然映进他一双已然清醒的幽邃黑眸。
“王爷,你醒了。”我意识到自己还坐在他床侧,忙想起身。
他被我塞回锦被的手却迅捷无比地扣住我的手腕,没有片刻犹豫。
“王爷?”我心里不可谓不骇然。一个病入膏肓的男人,竟然还有这样的速度和力气,太出乎意料了。也,是我太想当然尔,疏忽了。
“……咳咳……”他没有放开手,一双冷然幽魅的眼,淡淡地望着我,声音黯哑地命令。“不许走,把你那晚说的话,详细解释给本王听。”
我有伸手戳瞎他魅惑到魔性的美丽双眼的冲动,可惜,是无胆匪类。
“令侄太子殿下威胁我若不救活您,就把王府上下统统宰了送到阴曹地府陪您,连我这个客人也不能幸免。”我言简意赅地解说。
他幽冷的眼缓缓眨动一下,唇角勾起一抹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的笑纹。
“墨慎?原来是他。他不怕养虎为患么?呵呵……”他菲薄的唇即使勾出讥诮的弧度,仍然好看。我不得不很没有志气地承认。
“所以,为了你同所有人的性命,你救了我?”他紧紧盯着我不放,象鹰隼盯视着猎物。
“王爷说是,便是。”这话,是跟优罗难学的。
他黯沉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你同先生,倒真是师徒,连讲话的口气,都如出一辙。”
当然,我以达到优罗难之优雅从容淡定气质为终极目标。
“王爷若无事,请容优释傩先行告退。王爷也请好好休息。”我淡淡看向锦被边缘被他捉着的手腕。死人,再不放开我,就叫你二度中毒!
他抵是感觉到我心中的恶念,眼神倏忽一深,抓住我腕骨的手更用了三分力,并不令我觉得疼痛,可是警告意味却浓厚无比。
“本王的性命,早已抛诸脑后。”他眼中冷冽无边的黑洞,又深了些许。“本王不会感激你,优释傩。”
啊?这算不算是中山狼或者农夫与蛇?我一顿腹诽,好想给他两脚。
“王爷好生将养,莫辜负在下拼命相救,便已是对在下最好的感谢。”我轻轻转动手腕,试图抽回手。
这次,他没有阻止,任我将手抽回。
“王爷保重。”我微微一揖。躬身后退。既然没有人来追究我的女性身份,我自然乐得以男性打扮行走。
“傩……”他润雅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性感得叫人想喷鼻血,意志力薄弱点的,只怕立刻倒戈,做他的裤下拜臣。若不在此时此地,我大抵也会扑上去。而此刻,我只觉颈背一凉。我的名字,被优罗难这样叫,仿佛长辈慈爱包容的呼唤。可是,被他这样一唤,却仿佛,魔魅的咒言,让人无法挣脱。
“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