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直身,哗!二度目瞪口呆。
里头不是美人,也不是我担心的尸体,更不是任何让人心跳超过一百的恐怖物件。
而是——
里头放着如云似雾般红色嫁衣!
那样红滟欲滴,直似樱火,仿佛燃烧着女子一生的幸福。
我轻轻抚摩嫁衣,顶好的贡品杭绸,掌心传来丝滑如水的触感。领口袖口襟口镶着美丽的花边,前襟以金线绣着鸾凤图案,凤眼嵌以红色宝石,胸线处缀着细密的珍珠流苏。
在一旁,置着一顶金翅镂花嵌宝凤冠,前面饰有粉红色细密水晶珠帘。静静的,躺在箱中,似在等待,等待一日,可以穿戴在一位幸福女子身上,伴她走过人生最美丽的一日。
这是女子大婚之日的凤冠霞帔。
太美丽了。
美丽得让人不忍逼视。
这是女子以手工一针一线,细细缝制。饱含了制作者对一生幸福的向往、祝福、期待,也,注视着一个女子一生的悲欢。
这是惟有身份极尊贵的新娘,才可以穿戴的。
渊见想传达给我什么?
我不想去细细猜想。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让他亲口告诉我罢。
但如果他想叫我穿这一身嫁衣去参加他的寿宴,我就掐死他。
我浅笑,似我这样来路不明、身份不明的人,还是不要太引人注目的好。最好可以令人过目即忘。不然,很容易成为攻击目标,不知死得多难看。据说但凡被大权在握的男子重视的女子,下场总不会太好。西施、貂禅、杨玉环。杨女最不幸,三尺白绫,落个以色事人、惑主乱国的身后名。
我虽不敢自诩是渊见的弱点,但,不想成为弱点啊……
如果,他要我穿上嫁衣,我也只穿给他一人看。大宴宾客,奉茶敬酒这种事,对不起,小姐我不奉陪。
目前,妾身不明,比较安全。
蓦地想起,药王先生还送了一包袱东西给我当见面礼来着,不晓得什么?进房里找出来打开一看,我忍不住泛开微笑。
药王真妙人也!果然深谋远虑,早猜到紧要关头,我的需要。
呵呵,真希望自己也有如此智慧,可以博古通今,无忧无虑。
到午饭时候,宫中的司礼太监先一步到府,宣布皇上皇后将在何时抵达王府,要从哪道门进来,又要行经哪院哪阁,又在哪里停驾,哪里宴客进膳,何时摆驾回宫。又把司职侍侯的下人婢女都召集齐了,将一干礼数规矩宣了一遍。
整座寿王府里一时人人小心谨慎,生怕一不留神,触犯龙颜,坏了王爷的寿宴,那可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陆续有贺客的寿礼抬进来,一一摆放在前头一重的寿辉院正厅和偏厅里。大总管福荣差了两三个机灵兼且手脚干净利落的下人过去,分类登记造册。
晚上寿宴所需各色灯花烟火早已一应俱全,这时也都搁置到位,只等到时亮灯燃放。这原非一日之功能成,只是府里为了今日,老早已经准备妥当,实在是拿出来应景罢了。
我坐在寿泽院落英纷飞的荼蘼花架之下,闭目假寐。即使足不出院,也将外头一次次传报来的消息,一一都听进耳朵里去了。
这样兴师动众,只是因为三十岁生日,有些劳民伤财之嫌,将来又是渊见必死的一条罪状。
轻轻吹气,拂走脸颊上的落花,我淡淡想。
我若不想早早随他一起黄泉碧落而去,只能使些不入流的手段了。好在,我是女子,本来就无意充什么英雄豪杰。国家兴亡、匹夫有则,然同我没关系。这大明皇室昌盛也好,衰败也罢,更同我没关系。我只要同渊见活得幸福快活,逍遥自在。
所以,我抬高手臂,以薄薄夏衣,抵挡夏日骄阳。袖下,我垂睫敛目,唇角轻勾。
我果然,适合做这样的女子。
申时三刻,前来贺寿的文武百官已经悉数到府,在前头夏涛院里品茗闲聊叙旧,等待寿星和圣驾。
渊见坐在软椅里,由四个内侍抬着,出了内室。他金冠王袍玉带朝履,沐在玫红色夕阳里,俊逸英挺非凡。鬼一一身侍卫戎装,护持在左近。好不威风凛凛。
行经我侧伏着的竹篦凉椅时,渊见微微摆手,示意停驾。然后,他遥遥向我招手。
今日寿星最大,即使我此时十分懒得动弹,也还是起身,走过去,站定在软椅右侧。
籍着暮色,渊见乍然看见我的脸,先是一愣,而后,摇头轻笑。
“顽皮。”润雅的声音淡淡道。“走罢,傩。”
我也笑眯了眼。他是懂我的,所以,只放纵地笑,什么也不问。
倒是一贯不动如山,古井无波的鬼一,格外诧异地扫了我一眼。
我向他拱手作揖。鬼大哥,你可莫拆穿我的西洋景。
鬼一的反应,是别开眼去。不过我可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呵呵,饶你是关公再世,也被我逗笑呢。
不但是他,中午福江喜云看见我的脸,也都掩着嘴巴笑呢。
这张脸,似是而非。浓眉、单眼皮、水泡眼、蒜头鼻,鼻梁上还有三五颗雀斑。配上米白色斜襟长袍,天青色汗巾,系一只香囊,一柄折扇插在腰间,活脱脱一个马文才!
当我自铜镜中看见自己模糊的影象时,也忍不住笑了半晌。
到得外头,目睹王府中帐飞蟠龙、帘舞彩凤的景致。再看静悄悄、一派庄严肃穆,没人敢出一口大气的情形,我算长了见识。
不禁想起《红楼梦》里元春省亲的戏码,大抵便是这副吞头势了。
可惜,盛极而衰,乃是万物因循,千古不变的道理。
荣宁二府多么风光,可谓富甲一方,权倾一时,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贬谪抄家的凄凉下场?
我心里,对寿王府的远景,并不看好。只怕……
我转眸看向软椅上的渊见,他遥遥地,注视虚空。狭长黑眸里幽暗无边,全看不出一丝人性中的光明。菲薄的唇微微抿着。原本清俊的侧面,这一刻看起来,散发出冷酷至极的感觉。
我心头一恸。
这个表情,充斥着死亡气息,太接近地狱。我不喜欢。
伸手,轻轻按住渊见搭在软椅扶手上,修长却冰凉的手掌。
他浑身一震,缓缓、缓缓的,转过头来。眼中暗沉的漩涡慢慢的、一点点的散去。淡淡暖意,仿佛阳光破雾而出,乍然染亮了他的五官。
我微笑。幸好,在他化身成魔之前,我找回了他。
到外头夏涛院,软椅落地,内侍一字排开,站在渊见身后。我自然也老老实实垂手而立。
宾客们见寿星露面,纷纷过来祝贺。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此去剿匪,大功告成。”首先开口的是着二品礼服的羊须老者,并立刻引来一片附议之声。在大厅里形成“嗡嗡嗡”的音浪。听着让人心烦不已。
我技巧地转眸四顾,发现女客们都聚在一处,以团花小扇遮面,交头接耳,大抵不过些家常里短的对话。男宾们则多以小集团形式,三五成群的交谈。倒真有几个看起来玉树临风的,只是站得太远,五官看着太模糊。
垂下眼帘,就看到渊见微笑,客套而有礼。
“多谢各位大人,拨冗前来参加本王寿宴。时辰将至,各位大人还是先随本王前去迎接圣驾罢。余言稍后再叙。”
一群人浩浩荡荡,按官品排列,守在寿王府大门前,恭候圣驾。
当我暗暗考虑如果大人物也似现代大明星般喜欢姗姗来迟,就设法偷偷溜开去觅可口点心果腹时,远远的,传来铜锣开道,闲人回避的声音,隐隐有鼓乐之声。然后,早已封路的长街上,有快马数匹奔来,转眼已经到王府大门前。几名锦衣太监翻身下马,朝渊见作揖。
“王爷,圣驾即刻便到,请王爷恭迎。”
立刻有王府里的小厮出来,将他们的马牵开。
“多谢公公通禀。”渊见在软椅里微笑如怡。
未几,已可见黄旌招展,金伞蔽日,仪仗先行,宫女太监捧着一应什物随后,再往后,是金碧辉煌的龙辇凤辇。
转眼,已到了寿王府前。
众人齐齐跪倒在当下,口中山呼万岁。
“臣等恭迎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连渊见也在鬼一搀扶下自软椅里起身,然后跪了下来。
“众卿平身。”一身缂丝赤黄龙袍,金冠玉带的帝王,微笑着在太监的搀扶下走下龙辇,并且上前一步。“十四弟,快快平身。今日是你寿辰,你又重病在身,如此大礼就免了罢。今日君臣同欢,繁文缛节且先收起来,放在一边罢。”
一旁同样着缂丝蟒袍的太子弯腰伸手,代替皇上,扶起渊见。
然后,帝后在前,渊见与太子并肩,微微堕后,皇子公主、公卿贵胄、文武百官在后,一行人走进王府大门去。
我悄悄抬眼,暗暗打量前头的真龙天子。浓眉,狭长凤目,直鼻,菲薄的唇,颌下三缕长髯,从侧面看起来,和渊见、太子肖似无比。区别只在年纪、高矮、胖瘦而已。
我淡淡想,至少可以预见,渊见老了,决不会太难看,想必也是这样的罢。
忍不住再一次感叹遗传的强大与神奇,他们三人并立在一起,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而一国之母的皇后娘娘,乌发如云,绾双坠马髻,戴翅金凤首叼翡翠珠串步摇,一色赤金牡丹缀琉璃叶珠花,镂金环翠双麟耳饰。一身凤袍,面目庄严,保养得宜,全看不出实际年龄。一张雍容冷艳脸庞,挂着徐淡笑容,仪态从容,身姿优雅,步履稳重。
所行处,王府里的女眷和女宾纷纷屈膝行礼。
我在后头瞥了一眼搭在太监手腕上白嫩富态的春葱玉手,真是尊贵啊,果然有母仪天下的气势与风范。想来这后宫之首,一国之母,也不是人人有本事做的,至少无法稳坐后位三十载。看看历史上,前有吕雉、武媚,后有孝庄、慈禧,哪一个不是机关算尽,险中求生的?
能做正宫娘娘,非得心狠手辣、冷血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