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口道:“知道了,上次不就说了么?钱也给他们汇过去了。”
“咱妈说要你亲自回去一躺,说什么祭祖安坟的时候你这长子是一定要在场的。”
我的手停了一下:“不回去,我哪得那么多空呀?前俩月动工之前我不是回去过了么!”
“哎,你知道他们是最重这个的,祭祖这么大件事,你怎么能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你爸妈年纪这么大了,你这么大喇喇刺一句,谁受的了呀?还是回去看看吧——”
“不回去就不回去!”我也不知道哪的气不顺,大吼一声。秦商立即闭了嘴,我腾地站起身,抓起换洗衣服就往浴室走。
我知道我这鸟态度是不对,可我也不知怎么的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张口就来!我愤恨地抓起洗发水就望头上倒,直到浴室的磨沙玻璃门映出一道黑影——
“嘉禾,你是因为三儿。。。才不愿意回去的么?”
我慢慢地停下了动作,一瞬间,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三儿,似乎是永远梗在我心里的一根刺。
两个月前家乡刚遭灾的时候,我回去过,很讽刺的是,柳三才刚为他的儿子办过百日酒。
是的,儿子。
我听娘说起过,那孩子农历8月底生的——何其讽刺,正月里结的婚,哪来的8月产子——只能说明,在三儿还在城里的时候,他们就好上了。
王嘉禾,你还真是彻头彻尾输得一场精光!
这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傻的人么?!
整个东水村因为天灾满目疮痍的时候,惟有村长家一派喜庆热闹了,当然热闹呀,他们王家有后了,这第一个孩子自然是姓王的,谁有心思管别家人的死活?
我娘在背后议论着,这柳家也是三代单传,柳三也舍得把自己的种改姓王?!我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一面不以为然地道:“你个女人知道个啥?他们王家给柳家的恩惠还不够呀?且不说给他们家新起了一溜的大瓦房,三儿俩姐姐也安排进镇里工作,三儿自己,也是村里什么好事都占头一份儿!依我看,柳三这上门女婿当的值!他们还年轻,再生个几个,总有个姓柳的吧?你替人瞎操什么心?”
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摔下饭碗就出了门。柳三这个曾经我一直萦绕在心里的名字,此刻也仿佛成了一条毒蛇,缠地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顺着田陇随意地走,直到那个当年我和他第一次在上面翻滚的草剁——呵,也许,早不是这一堆草了,原来人之在世,连物是人非,都不过是个痴想。
草剁动了一下,我心里也随之一动,那个从中钻出的背影——慢慢地转过身来,在我面前站定。
我和他呆了。z
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近况,却真地从没想过见面,谁知道,竟在这样一个当口相逢——
三儿依然那样的黑瘦,不同的是他眉宇间已经深深刻上了一道折痕,脸更加地干瘦了,两颊也深深地凹陷进去,一贯短的头发间,竟夹杂了班驳的花白,双眼里曾经清澈波荡的眼神也已经被一种精悍世故的神色所替代,若非当年依稀的记忆,他几乎与我平日里见到的寻常的农民,没有任何不同。
“呵,巧的很呀,嘉禾哥,回来有好几天了吧?我最近也忙,一直没上你家瞅瞅你去。”柳三终于先说话了,神色里没有一丝扭捏,仿佛我就真地只是他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儿时玩伴,“瞧我,还管你叫哥呢?你和以前没有一点不同,越来越年轻帅气了,真好——哪象我,都一个娃的爹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他吗的听了想吐!谁要你一脸幸福地说什么“你是一个娃的爹了”柳三!你在我面前,居然还敢说这个!!我突如其来地恨他,那已经尘封日久的憎意似乎一下子复苏了。“是吗?我还要恭喜你呢。你可比建弟有福气,他媳妇好象等了一年多才有喜,不象你,这孩子来的还真是迫不及待。”我恶毒地说。
三儿也笑了,仿佛真地不懂我的讽刺,惟有我,看清了他眼底的那一抹敷衍似的不耐:“我现在在村仓库里做管理员,每天闲的很,也就是打打牌喝喝酒,你要有空了,不妨和建弟他们一块来找我,咱还能练上两手呢。”
仓库。。。是了,他岳父给了他一个仓管员的闲差,每天里只要签个到就能自在耍乐,轻松极了,这惟有村长能做到,在东水村里,王村长就是天皇老子,我算什么啊?!柳三你做的对,当初甩了我,果然是明智之举。
可为什么时至今日,我脑海里记的最清楚的,依然是他当年脆生生的一句:“嘉禾哥,我要和你一起进城,咱们。。。永远在一起。”
多美好多坚定多完美多。。。可笑啊。y
“三哥!你又跑哪去了!”那个熟悉的泼辣的女音,我没有诧异地看着妞妞提着个保温杯远远地走来,怀里还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呵。。。她也变了,花无百日红,当年那个窈窕明艳的女孩已经初为人妇,纤细的腰肢如吸过水的海绵那样节节涨大,丰腴的脸上现出了两道深深的表情纹:“哎呀,嘉禾哥,怎么有空来看三哥呀,你如今贵人一个,看着精神气都不一样了,呵呵。”
三儿根本没空管我,紧张地一手接过孩子:“你送饭就送饭,,把孩子带出来干吗,看风吹闪了,回去要病了,你爹不心疼死。”
“什么叫我爹不心疼死?你才是正经做爹的,说的什么话。”妞妞白了柳三一眼,随即自己也扑哧一声笑出来,好一对恩爱夫妻。说话着那孩子突然哇哇大哭,夫妻俩手忙脚乱起来,直到妞妞解开自己的衣服,把肥白烁大的乳房毫不避讳地塞进孩子嘴里时,那刺耳的哭嚎声才渐渐地息了。
妞妞骄傲地说:“幸好我奶水足,要不咱家这小子一准儿饿死。对了,嘉禾是个读书人,咱家宝宝过百日还没个正式名呢,要不叫嘉禾给取一个。”
柳三头也不抬:“也好啊,反正我这粗人,要想名也是屁都甭不出一个——下午约了陈老头推牌九,不家去吃饭了,我就不信翻不回昨天输了的那本儿——”
他回头看我,忽地咧嘴一笑:“嘉禾,一起来吧,算你一手?”
我终于落荒而逃,那个我曾经倾尽一生去爱的男孩,已经在我心里,彻底地死了。
眼睛里突然又酸又涩,甚至淌出几滴泪来,我暗骂了一声,这什么牌子的洗发水,竟然涩地人流泪——我伸手抹去一脸的水,泡末——或许还有眼泪,走上前,猛地拉开门。
秦商静静站在浴室门口等我,一如往昔。b
我突然毫无预警地一把搂住他:“。。。傻瓜。我和他。。。早就结束了,你想我回去我就回去。。。成不?我发过誓好好对你的,刚才我抽风了,随意对你撒火,你别望心里去,啊。。。小秦子,我也。。。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我曾经对另一个人也发过这样的誓,只可惜,我和他,都背弃了自己的诺言。
22
很多事我以为会这样平静地过去,在心底慢慢慢慢地结疤,只给自己留下一道绝色的伤口,一个人略微矫情地痛着。
秦商研二的时候,和他的“老板”已经是铁杆兄弟了,平日里说话也没上没下地不象对师生——秦商这小子就是这样,人乖嘴甜,要真想结交什么人,还没个结交不上的。
我开着刚付了首款的凌志去学校接他,我来的早,秦商还在和他“老板”修论文呢,我把车泊在一边,就坐在车上等他。这学校名气大,我却从来没正眼看过,漫无目的地看着校园里进出的学子,或自得或青涩,却都是青春飞扬的花样年华。
我有些自嘲了,我也并不比他们大上几岁,几时也变的如此地老气横秋?
只一瞬,我却看地呆了,一个理着短的不能再短的小平头的男孩儿,穿着简简单单的白体恤牛仔裤,有些羞涩有些无助地站在校门口,彷徨四顾。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清爽的男骇,永远在我身后对我微微地笑。
砰砰地数声,我才回过神来,秦商噙着笑在敲着车窗。他穿着一件黑色的V领开襟毛衣,风神俊朗,无怪乎常言道“男要俏,一身皂”。
我赶忙把已经快燃尽了的烟屁股给熄了——秦商不喜欢我抽烟,总觉得我长的就不成个人样了,再叼根烟那活脱就一个流氓——虽然事实上我也差不多就是。
我笑着摇下车窗:“刚买的呢,不会轻点敲啊?也不怕我心疼。”g
他到另一侧开了门坐进来,似笑非笑:“看什么呢你?都看呆了。”我支吾了一句:“哪有看什么呢?有看也看你啊。”秦商并不理会,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撇撇嘴:“王嘉禾,你大大地不纯洁了,又想拐带纯情少男了是吧?”我啼笑皆非,还没辩驳呢,他却忽然凑过来,用力地咬了我的耳垂:“告你,你当年那招也就我傻呼呼地上套,你就别想了——”
哪。。。哪招啊。我失笑。这小子最近越来越大胆了,我摸摸耳垂,有一点发烫。
路上,秦商再一次和我说起了留学日本的事,说什么他的老师都帮他联系好了,只要他一点头,就能交换留学了。我再一次表示反对:“别逗了,你要是学什么理工科要出国还差不多,文科的出国凑什么热闹啊?”
“你知道什么呀,咱这专业还是人家强。早稻田啊。。。开玩笑。”他不以为然。
“反正我不赞成你去。”我皱了皱眉头,“你现在这学历,我再帮你跑跑关系,要什么好的工作找不到?何必!”
秦商抿抿唇,转开头,半晌才说:“不是这个原因。我出去留学不为了找啥工作。”
我瞄了瞄他的神色,只得安抚似地握住他的手:“你难道就忍心抛下我呀?想想你要出去了,咱俩多久才能见一次面?都只聊电话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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