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我会绕到语默楼下看看。玻璃窗和白色的窗纱映照出晕黄的灯光,她还没入睡。
我抬头仰望,在灯光的上方,是高挂苍穹的寂寞星星。亿万光年的距离总有一天能飞过,奈何它们都有各自的运行轨道,永远只能孤单守望。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脑海中忽然浮起杜甫的诗句,独行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我和章语默,是不是以后就像参商二星呢?
“非典”的横行逐渐占据各大报纸头条,咖啡店的生意渐渐清淡。她不来,让漫长的夜晚更加孤寂。倔强的女人,多半将自尊看得很重,那夜我的冷淡刺伤了语默。
顾晓薇也没有消息,仿佛人间蒸发了。她请了休假,没有人清楚她的行踪。我很担心她,毕竟是我的多此一举让她陷入尴尬的境况,可她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压力、烦躁让我的神经紧绷到崩溃的边缘。合作设计动画的工程师不止一次劝我给自己放一个假,我苦笑着谢过他的好意。我的身体能够逃到远方,但是心却无路可逃。
临近午夜,又一个没有章语默的夜晚过去了。我在吧台做着最后的清洁工作,模模糊糊闪过一丝想念。
语默用肩膀顶开了门,在门口望着我。“Joe,你有没有多余的保险丝?”说着,她从竹签上咬下一个贡丸。
看到她出现的刹那,我如释重负。原来,当她决定不再相见后,困扰我的感觉是舍不得。
我拿出保险丝,她说太短。我疑惑地看看保险丝的长度,安装在火表上绝对够了。
“我每次都要用这么长。”语默比划了一个长度,样子很逗,我笑起来。
我到她家去帮忙换保险丝,反正我回家也顺路。她在一旁打着手电,我突然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恍惚。
好像我们是一对夫妻。
我拉下电闸开关,灯亮了。我是她的朋友,来帮忙而已。
章语默邀请我进屋坐坐再走,我想她是出于客气便借口时间太晚推辞。她坚持让我洗完手再走,想想到了人家门前,进门拜访一下也是应该。
我脱下皮鞋,穿上她准备的拖鞋走进房间。
客厅的墙上有一张八寸大小的照片,白色的低胸婚纱,纯情中带着一点点性感的妖娆。
穿婚纱的女人是章语默。她没戴眼镜,细致的五官在化妆师的巧手装点下更有立体感。我惶惑不安,她竟然是已婚女子!
语默故作轻松地谈起结婚那天,她的未婚夫无缘无故失踪的往事。难怪她要点Black coffee,的确只有最纯粹的苦涩才适合她的心境。
我油然而生怜惜,为这个坚强的女人。我不禁设想,她是如何战胜被人抛弃的痛苦的?
“难过的话就哭吧。”我不舍地说道。那夜喝醉后的她,伏在我的肩头幽幽地问:“世上还有没有信守承诺的男人?”此刻我读懂了她的失态,那是压抑许久后的彻底宣泄。
“收起你的同情,乔墨笑!”语默昂起头,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脆弱。真是令人心疼的女子,即使一无所有仍然不需要施舍。
我冲动地抬起手,将她的头发拨到肩膀后。还贷款、孝敬父母、养活自己,这副纤瘦的肩膀还要承受多少生活的重担?我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我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的身上有Kenzo flower的香水味,那朵美丽的红罂粟,在我的灵魂深处蛊惑地开放。
我的手从她的脸颊滑过,柔嫩的皮肤如丝,掌心的触觉传到心脏,引起一阵震颤。墙上的女人目光忧伤,表情哀怨,仿佛在质问远走他乡的情人为何负心而去。我给不起语默她要的承诺,我先给了另一个女人。
One night stand,短暂的身体慰藉对于章语默,那是一种伤害。
我的手回到自己膝头,在心底叹息。我和她相遇的时间,晚了很多年。
“我走了。”站起身,我告辞离去。
我看得到她脸上的犹豫,若她开口要我留下,我没有把握能不能坚持拒绝。一个漂亮的女人是男人的考验,特别是她正需要安慰。
她没有说话,放我离去。我们都是理智的人,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章语默恢复了每夜来咖啡店的习惯。我说过她的Black coffee免单,我也不再想尝试改变她的口味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执著,比如我对你的等候,比如晓薇对子桓的难忘,比如语默的Black coffee。
她每天都来,不管外面的世界已经被“非典”的阴影牢牢笼罩。有时候虽然整晚只有她一位客人,却比宾客盈门更让我充实。原来古人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种感觉是真的,知己良朋一个就足够。
语默担心我的营业额,常常劝我在“非典”期间还是歇业为妙。我笑笑,不置可否。关门的话,我又怎能天天都看到她?
漫长的黑夜,章语默的出现填补了我内心的空白。
我仍然坚持Black coffee请客,她见说服不了我便开始点其他咖啡,试图增加我的收益。她是个好女人,一直都是。
我关掉电灯,在黑暗中为她做咖啡。朗姆酒是用甘蔗为原料制成,和咖啡融合后,便成为一杯具有热带风味的咖啡了。
我往咖啡杯中舀了半勺砂糖。语默喜欢纯粹的咖啡味道,我为她做的各种花式咖啡尽量控制砂糖、奶泡等分量,以便适应她的口味。滚烫的咖啡倒入杯中,融化了砂糖。
我拿起旁边的酒杯,里面是我准备好的朗姆酒,轻轻倒在咖啡表面。
“我看到过你为别人做皇家咖啡,很美的火焰。”她轻声说道。空气中除了咖啡、朗姆酒的芬芳,还有她身上暖暖的香气。Kenzo flower给人的感觉异常温暖。
我用打火机点燃咖啡上的朗姆酒:“希望你喜欢。”
章语默的脸在微弱的火光中慢慢清晰。即使在黑暗中,即使我闭上眼睛,我也能看见她。
她说没见过比我更喜欢笑的男人。我听得出她的语气含有微妙的情愫。
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顾晓佳,因为你喜欢看到我的笑,所以我答应你一生都会让自己微笑着面对生活。
“一个女孩对我说,既然我的名字中有个笑,那一定是老天要让我多笑。”我放下咖啡杯,在黑暗中看着对面的语默。
“是画画的那个女孩?”她冰雪聪明,一猜即中。
晓佳,我不能再隐瞒你的存在了,我想回到你身边。
“是。”我坦然回答。
章语默放弃了追问。
时光慢慢流逝,医院里开辟了发烧门诊,对待高烧不退的病人各个都如临大敌。这场疾病来得突然且凶猛异常,折磨着我们本已脆弱的神经。
离开医院,我开车经过药店时买了一箱力度伸。报纸、电视、广播提醒市民,每天补充维生素C,能增加抵抗力预防感冒,对非典也能产生一定的预防作用。
不知真假,但增加抵抗力总不会有错。特别是语默,她每天上下班都要搭乘地铁,感染头痛脑热的机会太大了。
我关心她的健康,在不知不觉间她在我生活中的比重越来越大。
也许语默也有同样的感觉,当她从公文包里拿出盒装口罩时,我发现她脸颊微红。
其实我并不需要口罩。出行有车,咖啡店最近几乎无人光顾,而且我也不能戴着口罩做咖啡,更何况口罩会让我不由自主联想到医院。但我收下了,不忍辜负她的好意。
语默像是松了口气,她的手机铃声在她准备对我说什么时突然响起。我做着自己那杯绿茶咖啡,安静地听她回电话。
“相亲免谈。”她的语气异常决断,不像她平时说话的口吻。
我没问过她的年龄,你常常说“年龄和体重是女人最大的秘密”,同时我也没有探听的理由。不过以我的推测,她应该超过二十五岁了。
她挂断电话,转回我面前。“为什么不去?”我好奇问道,即便不喜欢相亲这种模式,也不至于用这么激烈的反对语气。
章语默拿着银制小调匙搅拌她的咖啡,身形看起来落寞感伤。“我跑掉的新郎就是相亲认识的,”她摇了摇头,“我有心理阴影。”
原来如此!那个男人就这么一走了之,他有没有想过爱他的女人会从此不快乐下去?我平白无故生起气来,为了不负责任的男同胞。“你想过理由吗?”我管不住内心的悸动,越过自己划下的界限。我曾把她拒于隐私的门外,今晚我却频频犯规。
她是个可爱的女子,想出的理由也具有戏剧性。我喝了一口加入了Black coffee的绿茶咖啡,微笑着问道:“你希望是哪一个?”
她看着我,慢慢收起玩笑的神情。如我所料,她选了后一个理由。美丽宽容,聪慧敏锐,这样的女人,即使我中了一千万,我也舍不得放弃。那是在听到她的答案时,我脑海中闪过的最真实想法。
我拿了一颗吉百利怡口莲,轻轻翻过她的手,放在她的掌心。灯光下,她手掌的纹路清晰可辨,爱情线的前端有纠缠的枝节,以后则一帆风顺。
我的手指慢慢合拢,几乎就将握住了她的手。语默忽然问我为什么要买红色的车,记得很久之前她就说红色不适合我。
她提醒我现实,红色,那是顾晓佳你的颜色。我已没有资格,握住她的手。
我松开了自己的手,望着对面粉蓝色调的墙壁上你留给我的油画。好几年前我看你画画,你用最热烈的红色画秋天。你说:“这是热情的颜色,能让人想起生命中激动人心的瞬间。”第二天,我带着你去北京看香山的红叶。
刻下最深痕迹的人,仍然是你——顾晓佳。我伤感地笑了笑,“画画的女孩叫晓佳。”我告诉章语默,因为你热爱这种颜色,所以我买红色的Polo。
她的神情有一抹黯然,仿佛一个满心期待礼物的小孩结果发现什么都没得到。我看得到和她之间若有若无的暧昧,我们彼此吸引。
语默喝完咖啡,剥开了怡口莲的糖纸。“我走了,Joe。”她微微一笑,告辞而去。
我透过玻璃窗望着她的身影融入无边夜色。语默,我该怎么开口说?
我们没有未来。
16 I knew I love you
八点钟敲过之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