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穹苍浮云,那是怎样一番心旷神怡。只在书里看到过,也听宫里的文人雅士说过,如今亲眼目睹,方知自己曾走过的千山万水中,竟藏有这仿佛洗尽心中铅华的灵气。
遥望胡璇盘坐于山顶一块平石之上,手抚瑟琴,清幽的声响与山间溪流相应成曲。
西南方深冬兀秃的荒山中,这便成了人间仙境。
长风吹过,荆云的面前扶过几绺发丝,举手荡开,望见山风扶过胡璇淡青的袍子被风鼓动,丝丝长发亦随风翻飞。他只闭起双目,微微侧头,唇角含着丝丝淡笑,纤指扶弦下那清幽的琴声不止没有停滞,更多了几分苍凉凛冽之气……
自胡璇昏迷了三夜两日再醒来之后,他人似乎便清醒了。
胡璇平日本就少言寡语,荆云也念着自己那日待他失礼,也觉尴尬。二人这两天除了叫对方吃饭几乎就没什么对话,一直到昨夜路过这个偏僻小镇,胡璇才要求停下来,夜里由荆云陪着上了山燃着了一堆炊火,今天胡璇便一直在这里抚琴。
他……要召他的旧部么?应该不是与宴子桀抗衡,一是五十万大军,根本不成对比,再来……他也不会有与宴子桀敌对的心吧?杀雷延武么?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荆云想问,却终是没能问出口。
天近晌午,山下渐渐响起悉索的脚步声。胡璇并无知觉,荆云却耳力远过于他,向山下望去,只见得一个发髻微泛灰白的身影在山丛中闪现,向山上走来。但看身形,却仿似壮年人一般,底气中足,上山的速度也较常人快得多。
待得那人走近了些,荆云才看清来者年近六旬,却面色红润、步履矫健,显然是身强体壮内修上层的武者。
到了这时,胡璇业已发觉来人,手中瑟音乍止,向来者微微颔首一笑。那老者只向荆云抱了抱拳,便径自上山去与胡璇相会。
那老者上了山去,便向胡璇跪拜,胡璇伸手去扶他,眼见二人相交甚熟,荆云明知那定然是胡国旧臣向胡璇问安,眉头间却不知觉地纠结起怨妒之色──
蓦然间惊觉自己竟似怀情的女儿家一般扭捏吃醋,心下惨然一笑。
眼见那老人拉着胡璇向远处走了去。荆云心中知道定是老者心思慎细,对自己也颇为提防,但眼见着胡璇便随着他走了开,心中不免的又是几分恶感,索性自己也下了些许山道,远远地坐着。
直到天近傍晚,老人才下了山,与荆云少作寒暄,便径自离去。胡璇也抱着瑟琴下了山来,手中还多了一个小包裹,但他也一路无语,却若有所思的与荆云回到镇郊借住的小店中。
回到自己房中,荆云吃过晚饭,便如往日一般要洗漱休息,房门却轻响几声,但听胡璇的声音在门外传来:“荆大哥,我能进来么?”
听到胡璇的声音,不禁心中微喜,系回自己刚解开的衣带,走过去开门。
门栏之后,胡璇向他扯出一抹淡笑,走了进来。
给他倒了杯茶,却见胡璇拿了个小包裹推在自己身前。荆云细看过去,那正是傍晚下山时胡璇手中多的事物。
“这是什么?”荆云接过小包裹,不解地看着胡璇,打落开来,里面竟放了十大锭银宝。
“连日来多谢荆大哥照料。”胡璇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如今胡璇身体已然康复,却不敢多误荆大哥时日。荆大哥恩情只能铭记于心,小弟身无长物,仅有这些银钱,只是胡璇来日来吃用荆大哥的,望荆大哥莫要推辞。”
荆云心中为他来见自己欣喜的情绪早已不知踪影,面上没显出来,却闭口不语,任胡璇说完这番话,只是沉思不语,将小包裹原样抽了口封好,原封不动的放在桌上,推回胡璇身前。
“荆大哥……”胡璇一来知道荆云对自己的情思,二来也知道荆云这样的人定不会把银钱的事放在心上,于这样为了几锭银子推来就去的事情,胡璇也拙于应对,可若讲到自己心里怎么想的,有些话又终是说不出口,只得微微抬脸看着荆云。
“昨夜山火,召了旧部,你便只为的这一包银钱么!”荆云转过身云,回到自己床榻边,拿下悬在床头的长剑,靠坐在床头,一边抚擦自己的剑鞘,一边说道:“楚康帝的仇,你自己揽在身上,便也不问问我么?”
“……”胡璇知道荆云必是明白自己想杀雷延武的心思,也不做否认:“这是胡璇报自己的仇,不想再拖累荆大哥……”
“……”荆云侧目看了看胡璇:“你可知道你面对的不是雷延武而已?”
“他只是个武将,还是中原之士……”闪跃的灯光下,胡璇半垂着眼帘,扯起一抹讪笑:“胡璇若是可敌西砥的千军万马,便不会亡国。”
荆云有一刹的静默,似是为胡璇那淡秀之色惊艳,只是此刻的胡璇那双一直澄清的眸子似乎茫然不着边际……或是深不见底,荆云显些误会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了人、看错了他……或是从来未曾了解他……
“……若我执意同行……”荆云别过头去,不再看他,语气却坚定得似乎不是在征求胡璇的意思,只是在告诉他自己的决定:“多一个,多一个帮手。”
“……荆大哥应有自己的事情。”胡璇抬头看他。
“就算急于与我分道扬镳,也不在这一时。”荆云放下手中的剑,起身走到胡璇对面,坐了下来,定定的看他:“我宁愿同你一起复了这仇,也不想看你孤身犯险、九死一生。”
“若我不成事,荆大哥带上胡璇的份,再同雷延武清算也不迟。”胡璇淡淡一笑,这一句只是信口说来,看来荆云打定了心思同行。
“……”荆云没再说什么,心下却怅然:宁求玉碎,不求瓦全,你恨入骨髓的,为何仍旧不是宴子桀?
张劲连连上奏,西砥调兵迅速。
看来这一仗比想象中来得早了,宴子桀亦决意亲征。
叶纳身在宴宫,宴国旧臣以为不当,数度谏言宴子桀将她收押。。
当初宴子桀率军刚入宴都,叶纳以西砥公主身份出使,宴子桀便与她两心相许。宴子桀有意与叶纳和亲以求安稳西砥形式,自己也好安心对付北方吴国各部。叶纳母亲原是宴子桀叔父之女远嫁西磔,西砥蛮夷之族,原本亲上加亲和婚也习以为常,却以宴子桀与叶纳实为堂亲拒绝和亲。
宴子勇当时派宴子桀西征楚国,想借乱军之际治宴子桀于死地,叶纳心系宴子桀,当时还在宴国出使,星夜逃城,决意与宴子桀相守;此次胡璇与胡珂归降之际捉到叶纳,也全是因为西砥为了与西部蕃帮联手进军中原,想与西部拓泊国和亲,要叶纳远嫁拓泊;叶纳终是又一次逃婚,为胡珂所擒;前几日宴子桀宫中遇剌,危难之际又是叶纳相救,本就倾心于叶纳的宴子桀又如何肯收押叶纳,最后龙廷之上勃然大怒,众人才再也不敢进言。
此刻宫中荣妃被毒害,剌客屡见,宴国形式刚定,宴子桀可谓内忧外患,即决意出兵,又不能不防国内动乱,便安排原拓阵守宴都,叶纳随军出征。
西砥是游牧族,男女老少皆精骑术,叶纳又自幼好武,十三岁时便同兄长莫查合数度出战,宴子桀虽不担心她不惯军旅之苦,却又担心终是与她族人兵戈相向,便给她封了个中军副将,随同自己左右。
出征前日,宫中夜宴散去,宴子桀带着仪仗护卫,送叶纳回了她的寝宫。
叶纳想到两国即将交兵,心下苦闷,却终是对宴子桀恋慕太深,叛离了自己的部族。
酒到酣处,原本就性情爽郎的她终是按奈不住自己一番愁思,拥住宴子桀要离去的身形,低声道:“子桀,你不要走!”
曾几何时,这句话……在哪里听到过?
是他。胡璇,他拉着自己的手,那幽怨含情的清秀面容又浮现于脑海之中。
当时是感动着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又夹杂着些许心里嫌弃他的感觉,自己冷冷的抽回了手,对他说了些什么?
“放手,放了手,我们就还是兄弟。”
他终无力的放了开,垂下头去,没有很仔细的去看他的表情,却隐隐的记得他心碎的闭起双眼……
而如今……这个美丽的女孩,留在自己身边待自己情深意重的女孩,还要伤她的心么?
回过身,将她拥进怀里,抚着她的头发:“我不走!永远陪着你!”说给叶纳听,亦或说给自己听?还是……
还是……
不敢想象自己都觉得可怕的想法,宴子桀皱起眉头,强制自己压下自己根本不敢相信的念头,深吸了一口气,扳起叶纳的双肩,让自己更清郎的认清眼前的人,极其坚定的道:“凯旋之日,便是你我大婚之时。这一生,朕终爱的女子,便是你!”
“……”含泪望着宴子桀,叶纳轻声道:“若是你……你……”不敢说出不吉利的话,叶纳咽下了这句:“……我定是生死随你,可是……若是军情不利于西砥,我只求你,放过我的家人……你可允我?”
宴子桀猛然间感到一丝凉意。仿佛因果循环,同样的境遇、同样的感情、只有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却不断重复的出现──当日胡璇,也说过这番话……
“我答应你。”宴子桀拥她入怀,自己也闭起双目,心中却暗筹:若真要坐稳这江山,又不想违背对她的誓言,却也只有在沙场上,除尽自己心中的后患……若终有那一日,你会不会也如胡璇一般,当朝当在朕的身前面般阻挠……最终……也将离朕而去?
02
天空飘起了雪。
西北国土的冬季是这幺寒冷。
胡璇双手的手掌磨出了好多硬茧。由花园铁栏杆上一点点用力折弯最后折断的铁杆,再在隐蔽的假山石边磨尖……一次杀雷延武不成,只要没死,总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嘎——”的一声长鸣划过长空。
胡璇抬起头来,一对雕儿飞过头顶隐晦的天空。思绪游走回在宴都的时候,叶纳提起过这种雕儿,安公公也养了一对儿……那时候,叶纳还吵着要子桀带她去要来雕儿打猎……前些日子里也有这种雕飞过,只是十几天才看得到一次,因为它们总能让胡璇想起旧事,每一听到雕鸣,胡璇便注意了些,最近倒是时常能看到,叶纳不是说这种雕儿稀有珍贵的幺……难倒在接近大漠的国度便不同了?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