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晨已经很久没有大醉过了。
“琼花,你先别紧张,没什么事,我这就过去一趟。” 苏菲挂上电话,想了想,去了附近的商厦。
方晨勉强下了床,腰酸腿软,差点摔在地上,不禁暗骂:欲求不满的家伙,不知道被他折腾了几次!可是——心里一凉,那个家伙究竟是谁呢?他觉得自己荒唐极了,简直无地自容。竟然喝醉了,把陌生人带来这里,还被——!他逃跑似的躲进卫生间,发现地上放着的洗衣袋里是他的那些脏衣服,可想而知,昨晚他有多狼狈,不觉更懊恼。
一转头,猛地愣住,明亮的灯光下,镜子里,是一个非常陌生的自己,好像在很多年前,情事后,他的脸上曾有过这种满足的表情,浓黑的双眼透出点慵倦和——喜悦,嘴唇似笑非笑地微微上挑,依然流露着欲念。方晨的手抚过颈间,胸前的吻痕,细细摩挲着,似乎还能感到那辗转吮吻的热度,那唇舌的形状,镜子里的脸,倏地红了。
嗡嗡嗡……脚边的洗衣袋里传出了手机的铃声,方晨一惊,慕然想起,昨晚在酒吧他似乎给——给——苏醒打过一个电话,那个电话到底打给了谁?
“方晨,你还在房间吗?” 是苏菲。
“嗯……”方晨虚应了一声,他还在想昨晚他打过的那个电话。
“我给你带了换洗衣服,放在你门口了。” 苏菲也从方晨的声音里听出了古怪,“……呃……你们……你昨天和利奥?辛内谈的怎么样?”她昨天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方晨的电话。
——啊!利奥!方晨猛然想起他给谁打了电话,额头立刻开始冒汗,是——是——利奥吗?又是他,怪不得身体都放弃反抗,只一味享受了。他狠狠地瞪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他的肉体竟然出卖了他,提前沦陷了。
“喂,喂,方晨,方晨,你还在听吗?”电话里的苏菲有点急了。
“哦,我……我在听……你刚才问什么?” 方晨还没从那个猜测中醒过来。
“唉,算了吧,一会儿再说吧。”苏菲摇着头,挂上了电话。方晨什么时候添了爱走神的毛病?
方晨鬼鬼祟祟地打开房门,迅速取下挂在把手上的大纸袋,嗯,还是他的这些老臣子们贴心,知道他现在没衣服穿。想及此,方晨还是头疼,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昨晚的细节,虽然心里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快感。
等在大堂的苏菲和琼花终于看到方晨走了出来,他穿戴整齐,神色却有点不自然,
“……嗯……昨晚……是谁接待的我……们?”方晨问琼花,有点结巴。
“是一个见习服务生。我叫他来——” 琼花拿起前台里的电话。
“——算了,不……不用了。”方晨匆忙制止。让他怎么问那个小服务生?——我和谁来的?——谁把我弄205去了?
苏菲看出方晨的窘迫,“方董,我陪你回总部吧。”说着拉了方晨一把,他还在发呆。
“——嗯,走吧。”方晨和苏菲一起走出了晨星空间。
等上了车,苏菲才轻声说:“是利奥?辛内。”
“啊?什么?”方晨神经质地看着苏菲。
“昨晚,是利奥?辛内和你一起回来的。我给那个服务生辨认了照片。”苏菲强自镇定地说,那个利奥简直像懂得魔法,自他出现后,他们的生活就惊异连连。
方晨全身冒汗,脸色阴晴不定,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了,可却更觉心慌,
“……他……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方晨艰难地问。
苏菲摇摇头,也感到:囧!
方晨的脖颈,耳垂旁有明显的红印,唉,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那另一个当事人却无影无踪了。
方晨将汗湿的手捏成拳头,抵在额头上,心里哀叫:——苏醒——苏醒,你是派利奥来惩罚我,还是拯救我?!
就在此时,车载音响中忽然飘出缠绵的歌声:
“一定会有天使替我来爱你,假如有一天你把我忘记,他为你照亮每一片灰暗的天,……就像有我守候在你身边……”
歌声循环往复,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荡,像能穿透人心:“……我祈祷能够为你感动上天……让泪水也变得很甜……“方晨的手挡在眼睛上,掩住了倏然滑落的泪水。
苏菲转过头,眼睛看着窗外,仿佛苏醒就站在街角默默目送着他们离去。
第六十三章
一个月前,当方晨他们在瑞士卢赛恩畅游仲夏节之时,澳大利亚悉尼郊外的一个疗养院,又迎来了一个探访日。
靳远然走进花木扶疏的内院,那里依山傍海建着十几栋连体小楼,中间围出一个广大的庭院,现在虽然是冬季(南半球),但财源雄厚的院方还是营造出一派林木繁茂的美丽景象,这也是吸引疗养者的一种手段。
靳远然来到三号楼的登记处,里面坐着一位胖胖的女接待员,她肥大的胸脯顶在桌子边上,正在享用她的下午茶。
“多莉,你好。”靳远然礼貌地和她打着招呼。
靳阳搬到这里已经快三年了,真是不容易呀,从最开始的军事化管理的戒毒中心到现在这个外松内紧,相对人性化的疗养院,他和靳阳一起捱过来了,那些岁岁月月,每一分秒都生活在煎熬之中,他有时甚至希望——希望——靳阳死了算了,那他也就可以正式息劳归主,去地狱领罚了。
“啊,靳先生,你好。”胖多莉很想将肥脸蛋贴过去,这三年来,她差不多已经迷上了这位英俊而忧郁的东方男人,多么可怜又执着的父亲呀!愿主与他同在。多莉悄悄在心里画了个十字。
“还是老规矩,请在这里签字,对,还有时间……”
靳远然尽量屏住呼吸,洋女人身上的体味真是令人难以忍受,“好了,多莉,谢谢你,祝你今天愉快。” 多莉按动电钮,那扇强化玻璃门自动向两边滑开。
幽长,寂静的走廊,好像永无尽头,就像一个后现代主义的梦,或是他罪恶的半个人生,对,他有罪!他辜负了苏怡,始乱终弃;眼睁睁地看着双生子被分开,眼睁睁地看着靳阳玩火自焚;而苏醒——他不曾亲近,但却在心里宝贝过的孩子——竟然因他而死!靳远然骤然紧闭双眼,好像走廊中充溢的人造灯光刺中了他的眼瞳!苏怡和苏醒,两个他亏欠良多,却再也无法补偿的亲人,永远地消失了。靳远然靠在走廊墙壁上,觉得身体摇摇欲坠,而他的心,如果他曾有过一颗心,也早已灰飞烟灭了。
他现在唯一的寄托,就是靳阳。想到靳阳,靳远然又挺直了背,深吸两口气,继续沿着走廊往下走。虽然知道走下去也不见得就有希望,但好歹那是一个走下去的理由。
“靳先生,您来了。”墙上忽然推开一扇门,一个穿制服的看护走了出来。
靳远然吓了一跳,来了无数次,可每次还是会被吓到!因为从不知道哪扇门会被推开,这真是太魔幻了。
“下午好,乔安。”靳远然一贯的彬彬有礼。
“下午好,靳先生。”
乔安是靳阳的特别看护,或是陪伴,这里一切讲究人性化,希望为疗养者提供尽量正常的生活。她年近五十,面貌慈和,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
靳远然跟随乔安走进了靳阳的房间,这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布置得美观大方,像个新兴单身公寓的样板间。书房的门关着,透过门上的观望窗,可以看到靳阳正坐在电脑前,好像是在玩国际象棋的游戏。他穿着便装,看起来就像普通人一样,在自己家的书房里工作。但如果仔细观察,你会惊异地发现,他盯视着电脑屏幕的双眼没有焦距。
“靳先生,阳的情况很稳定,他是我陪伴过的最好相处的疗养员了。”乔安的话有点外交辞令,他们这些看护是严禁将疗养者称作病人的,也从不给疗养者穿病号服,这也是当年靳远然看中它的缘故,他希望靳阳能活得像个正常人。
靳远然对乔安这种千篇一律的说辞有点不以为然,他总觉得——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已足够安慰了。靳远然看着屋中端坐的靳阳,他的样子和七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因为戒毒成功,反而比七年前气色好些。看到他,就像看到了苏醒,他们兄弟俩现在看起来更加想象,可是,那一个——已经永远不在了。
“他还是这么着迷下棋吗?” 靳远然忘了靳阳是何时开始迷上下棋,也许是从戒毒中心转往第一个疗养院时?
“对,他有时能玩一下午,但如果约翰牧师来了,他们就一起查经,靳先生,你没看到他认真的样子,阳现在非常有信仰,我相信我们慈爱的父一定能够令他康复的。”乔安一提起她的天父,就两眼放光,滔滔不绝。
“约翰牧师?”靳远然疑惑地问着,他记得定期来这里探访的是一位查理牧师。
“啊,忘了告诉你,老查理蒙主宠招了。”乔安迅速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这位约翰牧师是我们这个教区的见习牧师,马上就要成为正式牧师了,他是那么年轻,和蔼,真是……”乔安还在絮絮叨叨地谈论着约翰牧师和她的教区,靳远然却在沉思,靳阳——信教?他又看了一眼书房里的儿子,他的神态确实有点不同,很——和平,宁静。这和以前那个飞扬跋扈,暴虐怪异的靳阳简直是判若两人。
最近一年,靳远然会偶尔庆幸当年发生了那个悲剧,虽然他知道这种庆幸是罪恶的,但现在的靳阳总好过吸毒致死。
七年前的那个暗夜,当他得到消息赶到晨阳号,进入底舱,发现方景生倒卧于卧室门旁,全身赤裸,早已停止了呼吸。而——靳阳,则趴俯在床上,已经陷入昏迷。
啊,景生——这个纠缠了他半生,象棵毒草一般长在他生命中的男人就这样死了。回想起那个四月天,年轻的景生站在花圃中,所有的阳光都似融入他的眼中——“你来了,瞧,我为你培育的——”他手中举着的植物长着雪白的花瓣和血迹似的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