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帝,他难道没有痛觉吗?真叫人不敢相信——”
“他为什么从不提任何要求?那眼神看了真让人难受!”
“哦,我的天,我简直无法继续了!他的意志就像一块钢!”
“有时,我觉得他像一只布偶,可以随意摆布,但他其实是那么坚强!”
“——对对,但他真是随和,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相处的的病患!”
“唉,你们谁能替我去为他换药,我真是要崩溃了,可他还反过来安慰我。”
听着这些议论,看着那个渐渐在他手下成型的面庞,尤里的心莫名地牵动,他想知道关于这个男孩的一切,他那瘦削的身躯里似乎住着无比庞大的灵魂。在那个暗夜的谷仓中,是什么信念支撑着他冲向危险?支撑着他即使身受重创依然阻挡住袭击者对孩子的进攻?
“——因为,她是个孩子!”苏醒在纸上写着。
尤里打趣地指指自己,苏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咧咧依然肿胀淤血的嘴,继续写道:
“那我一定把你先推出去,天塌下来由你这个高个顶着嘛——”
尤里看看纸上的玩笑话,又抬头望着苏醒青紫淤肿,奇形怪状的脸,再也笑不出来。——这个男孩,将他自己的生死美丑全都置之度外!
苏醒的隐忍,倔强,坦然,勇敢和深潭般的沉默激发了尤里从未有过的创作激情,特别是他依然完好的双眼,在那些无法开口的日子里,默默传送着丰富的意念和情绪,苏醒的双眼给了尤里无限的想象空间。他夜以继日,完全沉迷于塑造,雕琢苏醒的工作中。他的恩师,当今世界最伟大的颌面整形外科医生,杰森?哈蒂,在查看了苏醒恢复的情况后,不置信地惊叹:
“——尤里!我可以退休了,这个病例是一个奇迹,也是你最大的荣誉!”
尤里的手轻轻抚触着苏醒已卸除绷带的那一部分面部肌肤,“——不,荣耀应归于他,——利奥。”
苏醒望着他的医生,双眼里波平浪静,但心里却充满了感激,——所谓再造之恩就是如此吧。经过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他和尤里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他从那天起,就将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交到了尤里的手里。
苏醒一直没有照过镜子,从那柄钢耙刺入他的脸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地知道他不再是他了,不再是妈妈看大了的阿醒,也不再是与方晨耳鬓厮磨过的苏,每天为苏醒例行检查治疗的医护们看着他的眼神日日变换:从回避,沉痛,悲伤到欣喜,惊叹,苏醒一一看在眼中,但他依然对他的新形象并不好奇,样子可以改变,美或丑,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第七十四章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靳远然走了进来,七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重回方氏大厦。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一切又确实不同以往了,那个站在大办公桌后的年轻人——方晨,尤其使靳远然感到惊讶,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但那双凝视着他的眼睛却比七年前更幽深,有神!
方晨和苏菲都站起来,迎着走进来的靳远然,他们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中间这七年都不存在,这个一夜白头的英俊男人,还是当年那个留下TIB绝尘而去的失意人,现在,他又回来了,神情还是那么忧伤,方晨不禁用手撑住桌面,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彼此面对面地相对而立。
——方晨,是他两个儿子的情人,也是他两个儿子的冤孽!
——靳远然,是他母亲的丈夫,也是他爱人的父亲,好像,从这俩方面来说,——也应该是他的父亲。
靳远然和方晨,各自在心里掂量着对方的分量,终于,
“——你——”
“——您——”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方晨的脸还是不易觉察地红了一下,而靳远然,已经清楚地看到方晨脖子上的伤,更是觉得无地自容,他毕竟向方晨隐瞒了靳阳的下落,才造成如今的困局。
他们同时坐下,苏菲也在旁边的沙发上落座,一看见苏菲在场,靳远然就猜到:方晨必然已经知道了全部秘密,这省却了他一番解释的功夫,但也使他更加惭愧,所发生的一切——是怎样的一笔孽债!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又是多么的不光彩!
想起他的两个儿子,靳远然忽然觉得无法面对方晨,年轻的一代,已经深受他们这些长辈之害,他又如何能挽回并求得谅解呢?
“您来——,是为了靳阳,但更是为了苏醒?”方晨直视着靳远然,主动发问。
靳远然没想到方晨如此开门见山,他脸上变色,手也不自觉地握紧,
“……我……对……我想见见他……他……”
——他?他是谁,靳远然没有说,但方晨,苏菲已经完全明白他话中所指。
“——他已经不再是他——”方晨好像越来越冷静,从靳远然踏入房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下定决心,为了苏醒,他要全力以赴!
靳远然一惊,他的浓眉深锁,嘴角有点颤抖,“……什么……什么意思……他……苏醒……他怎么了……” 靳远然眼中突现的惶然表情令人不忍卒睹。
方晨的镇定反衬出靳远然的慌乱,这几天他都生活在悲喜交加的情绪中,又经过长途飞行,已经非常疲倦,好像再也承受不住任何意外了。
房间内忽然变得寂静无声,三个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方晨侧身望着苏菲,微点头,苏菲暗叹口气,
“——咳咳,靳董,情况是这样的——”
苏菲口才了得,简洁,清晰地讲述了苏醒现在大概的情况。
靳远然听得心神震荡,喜忧莫辨,他的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很不好看,方晨关切地望着他,
“……靳……靳叔……”方晨终于还是改了称呼,他不好意思地停顿了一下,有总不自然,
“靳叔,我看你现在实在太劳累了,不如先去休息,等明天,我们再商量怎么和苏醒见面,解释这件事,而且,——还有靳阳的事——” 提起靳阳,方晨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暗淡。
靳远然也是一抖,是呀,他还有一个儿子,不知道目前情况如何?而且,靳阳的事情更加棘手!他点点头,忽然觉得筋疲力尽,
“——方晨,靳阳的事,我太抱歉了,我——” 他羞愧难言,很想和方晨解释一下这些年靳阳的情况,又觉得无从说起,既懊悔又担忧。
方晨望着他,想了想,异常清楚地说:“靳叔,靳阳太危险了,他——并不正常!”
靳远然猛地抬头,手握紧又松开,不知为何,方晨的话居然令他又有了希望,他近乎感激地看牢方晨,
“——对对, 他是很不正常,非常不正常,也确实非常危险,他必须接受特殊的治疗!”
方晨痛苦地闭了下眼,——靳阳,想起来就令他心惊又心伤的一个怪物,但他是苏醒的同胞哥哥,也曾和自己有过特殊的关系,——是否应该再给他一次生机呢?!
“您这次住哪里?”方晨摆脱思虑,问靳远然。
“中国大饭店。”
童舒已经替他顶好了房间,他和方国生的故居已经尘封七年了,他和方晨都不曾再去探访。
方晨心里一动,——这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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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巧,尤里怎么知道你去了威尔士的施工队?” 姜昕觉得心惊肉跳。
“老罗曼原来农场里的一个波兰人在那里碰到了我,于是——”
——于是,尤里和苏醒再次相遇在雨幕中,细雨迷蒙,苏醒说:
“——我,无以为报!”
“你已经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尤里看着面前的人,他的脸像块玉,在雨中被冲洗得更加洁净。
苏醒摸摸他全新的脸,“可你们已经给了我一张新脸,足够了!”
在彻底康复那天,苏醒终于在镜中看到了他的新脸,——震慑,惊恐,悲凉,感动,和陌生,所有最不可思议的感觉瞬间汇聚在他的心中。他说不出话,忽然,在眼瞳深处,那个回归的灵魂若隐若现,那是苏醒的灵魂,他深吸口气,意识与外形终于互相融合,苏醒接受了他的新形象。
苏醒第二天就悄悄离开了医院,他很清醒,绝不贪心,苏醒知道尤里对他已经仁至义尽,谢诺切夫斯基家族本可以把他和凶手一样处置,或是把他扔给英国警方。他们救治了他,现在,是他自食其力的时候了。
——可你们已经给了我一张新脸,足够了!
灰暗的天空下,尤里与苏醒相对而立,这句话不停地回旋在他的耳中,尤里深深感叹,他所认识的人大多都永不满足,总觉得别人亏欠自己,妄想不劳而获,
——可利奥,却执意离去!尤里只想捧住他雨中干净的脸。
“利奥尼,昨天,我的父亲和大哥乘坐的私人飞机坠毁在贝加尔湖上,他们正在打捞尸体,你——” 尤里的眼中似埋了一块冰。
苏醒震惊,脸上一下子失去血色,他握住尤里宽大的手,
“——尤里,我和你走,但是,我们——”
尤里反握住他的手,眼中的冰慢慢融化,“——我们只是朋友,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冒犯你。” 他的大手强而有力,“——但请让我为你安排一些生活琐事。”
苏醒的眼睫上凝着雨滴,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尤里,忽然,那雨滴怦然坠落,苏醒垂下眼睛,
“——尤里,我无以为报!”
尤里揽住他的肩膀,“——你的智慧,利奥,我可不随便投资,现在,让我们想一想,谁杀了我的父兄!”
——“谁杀了他的父兄?”姜昕紧张地问。
“米哈林?伊凡诺维奇,俄国仅次于谢诺切夫斯基家族的石油大亨,两年前,尤里的堂兄雅克?谢诺切夫斯基当选为俄国总统,他们开始了收网行动。”
这个米哈林也是当年企图绑架娜塔丽的幕后元凶,苏醒淡然一笑,他知道米哈林在两个月前已经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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