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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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宴-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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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所以不是梦幻似的空假……无可置疑,这是我要的某种流连、变异、淡薄而依稀的古昔的气氛。即使它在异域。但它毕竟存在。

做完周日晚上的京都演讲后,我要离开。

那一天下雨。提前到。在图书馆的咖啡厅里喝咖啡,顺便看了一下举行活动的小厅。大概能容纳300人的空间,在开始之前的10分钟,只来了五六个人。第一排最靠左边的位置,坐着一个长发的耶稣头女子,穿着简单白衬衣,烟灰色灯芯绒裤子,球鞋,椅背上搭着黑色棉质外套。她一动不动腰背挺直坐在那里,目视前方,没有消遣用以打发时间,只是保持静止等待。她的背影使我情不自禁想象她的容貌,但不过是几秒钟的杂念。

等我从洗手间用冷水洗脸,梳理头发出来,7点半时间刚到。走进会场,发现突然之前空间里已坐满了人。满满一屋子的人,不知道他们如何做到如此准确而迅速地出现。走到前面演讲台,看了一下台下这些异国的陌生人。无论如何,会场此刻安静而专注的气氛,使我感觉安全和放松。那一双双集中注视着我的眼睛,有淡淡的微笑或凝肃的表情,表达出一种善意的礼貌。我扶正麦克风,开始演讲。

第九十五章 歧照。关注它的存在

演讲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主要是关于写作与人的真实性的关系。

按照中国主流文学的价值观,写作题材最好倾向乡村、变革、时代、战争诸如此类大题材。宏伟壮观,理直气壮,一种隆重而安全的形式感。如果有人倾向写出个体与他自身以及所置身的世界之间发生的关系,就务必涉及城市、情爱、性、内心阴暗面、人性秘密和困惑,以及死亡。呈现自我存在,呈现出美、真实、脆弱、尊严,同时呈现出缺陷、卑微、破损、不完满。

只要有人愿意写出态度,说出实话,他就对外界暴露出自我。写作本身不存在被理解的前提,但如果它具备个体存在感,就务必与越过大众价值观、是非观、道德伦理、常规秩序的尖锐边缘共存。同时,快速行进的时代,挟带亢奋和焦躁,如同浪潮席卷一切。个体置身其中,无可回避,不进则退。如果你拒绝跟随集体意志和意愿,会被看成是一个落伍的失败的失去价值的人。你会被孤立。

一个试图与时代和人群背道而行的人,迟早要付出代价。

商业化图书出版市场,总是需要作者被贴上标签。如果被强迫贴上标签,也只有两种选择:一,任由他人越贴越多,隐藏其后,或者自己也乐此不疲参与制造。二,逆道而行,把这些标签一张一张撕揭下来,最终呈现自我立场。任何被热衷的归类、概念、标签与写作没有关系。写作,其本质是个体生命的清理和重新组织的过程。

书写,最初的功能只对写作者自身发生作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写过的书都曾是黑夜中的一个祷告,并且充满真诚和静默的力量,无法让人得知。书写,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跟清晨起床,穿上球鞋去花园跑步,看见露水中盛开着的紫色牵牛花,以及一夜雨水之后从泥土爬到地面密密麻麻的蚯蚓,是一样的属性。花朵盛开,昆虫呼吸,人对内心的表达,同属一体。

写出文字,构造一个世界。是人在内心获得新生的一个机会,也是用以度过时间的方式。写作,把记忆内容物重新观察沉淀,以此获得再一次铺展流动的过程。思省让人获得双倍的时间。人将以创造性的方式,再次装置生活。把它里里外外观察清楚:得到过的,损失过的,感受过的,看到过的,思考过的。把这一切掘出随波逐流快速奔腾的河面,使它们成为超越其上的天清地远。

它针对个人出发,却真实自然,具备一种于万事万物同属秩序的合理。如同呼吸,与我们的身体息息相关,但从不故意发出声响,除非我们愿意去关注它的存在。

如果忽视每一刻当下,缺乏幽微和丰富的如同源泉的表达,缺乏直接有力的担当,其他无谓的针对过去和未来的愤怒和焦躁,也都不过是虚弱无力。只有土地之中规则的作品,不能产生力量,无法让人信服。现实即使是一个巨大烂泥塘,写作,应该始终超越其上。否则它无法具备美和方向。

我心目中的写作,发出声音,显示出危险性,承担对峙、孤立、贬抑、损伤,同时也承担影响、渗透、情感、联结。它不可能是为了表演、歌颂、辩论、标榜、虚饰、攻击。它容忍和覆盖幽暗和光亮的各个层面。它没有评判和断论。没有限制。

我心目中的写作,最终会成为一个巨大、孤独、华丽、专注的心灵杂耍。如同古代以一根绳子爬上云端的江湖艺人,进入天空,直到人无踪迹,留下一根独绳留给抬头仰望的看热闹的人群。这是他一个人的嬉戏和玩耍。他的心不在人世。他的心,真正让人看见,应该也只能是在它消失于世界的时候。

大意如此。40分钟演讲之后是自由问答时间。我以为他们并未阅读过我任何一本成熟期的作品,应该没有什么人知道如何提问。但事实却不如预测。他们很感兴趣,问了很多简单而实际的问题,气氛甚至一度陷入一种略带轻快流动的推进中。有人直接用中文提问,原来是在当地读书的中国留学生,也有学生自大阪等其他城市特意赶来,听这次演讲。见到跟随多年的读者,这种感觉也不赖。但我知道这只是很稀少的偶然。

预计1个半小时结束的活动,拖延至两个小时。终于在一种完整状态中结束。我在活动过程中多次注意到那个第一个排最左边的女子。她没有任何提问,目不转睛盯着我,神情严肃和专注。她的面容特别,细长凤眼,额头高而开阔,眉毛粗直。狭长的脸形线条浑然,脸上散落黑色小痣,有数颗极为明显。会场人群逐渐退去之后,她站起来,靠在墙角默默等候,没有离开。工作人员上前询问她,是否在等待签名,她此时才走近我,说,我在等你。

我看到她的脖子上挂着红绳,系有一块白玉一枚洁白狗牙。嗓音略有沙哑,音色沉郁,令人印象深刻。我的心里已有感应。我说,信得。

深夜10点多,走在冰冷细雨的街道上,商业区霓虹闪烁人群涌动。东京是个不夜城,京都略微空茫寂寥一些。它是个故意不再前进被受到保护的古都。巷子中的灯笼,伞,石板道,广告牌,殷勤告别声,使人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我在雨中看到被信得领入的那条巷子,门牌匾上写着先斗町。

抵达一家提供当地风味家常菜的小餐厅,隐藏在深长曲折巷道尽头。入口处悬挂一条硕大美丽的海鱼,不知道它的类别,扑鼻一股鱼腥味。掀开蓝色布帘,里面是一个狭小洁净的空间,坐满当地人。日本酒大酒瓶搁置在餐台上,柜台围起来的中间空地是厨房。年轻厨子在客人面前炸天妇罗,用矿泉水和白米在瓦罐里做米饭,烧烤鱼和牛肉。没有炒菜烟熏火燎的气息,却有一种沉浸和融入在食物制作和享用过程之中的细致感受。酒吧式餐台上一列大盘子,放着煮好的冷菜。都是家常菜,如萝卜,茄子,小鱼,土豆之类,选好其中几样,店员用小碟小盘盛起送到面前。

第九十六章 歧照。会停止写作吗

她提前有预订,我们得到吧台边两个位置。风格优雅的小碟小盘铺陈开来,分量显少,但也恰如其分。一边喝酒一边吃冷盘,厨子就准确有序地把烤鱼,汤豆腐,蔬菜,生鱼片等陆续送过来。店员随意与客人聊天。中心人物是穿和服梳发髻有一定岁数的老妇,笑容言谈利落自然,仿佛置身自家客厅又极有分寸。我在这环境和氛围中,获得一种身心充沛的放松,觉得舒服适宜。信得在旁边打点,她会说简单日语。

我说,你怎么会在京都。

听说你来演讲,飞过来等你。我知道你不会经常出来。这跟好奇心无关。只是想与你相会……有时听到别人说你的作品毒害麻醉读者,销售数量高所以绝非严肃的作家……我不关心这些是非。在我内心,也许偏爱让人群觉得不适和遭受质疑的作家。因为他们激起爱恨。她露出微笑。

……

这么喧杂,会某天停止写作吗。

不会。表达是我的任务。

会离开所在的地方吗。

我不觉得自己立足于有界限或者有区别的地方。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不去。

我以再次沉默结束这个话题,因为并不喜欢与人讨论我的处境,即便对方出于善意。一段微妙停顿。我素来有交际障碍,不懂得与人快速撤销距离把酒言欢,但我与她的沉默里却有余裕。我们是两个遥无边际的陌生人,即便内心在某段特定时间里曾纠葛交会。我从未设想过与她见面。一来,她漂泊游移没有定处,唯独不会回来中国。二来,她的故事浓墨重彩,美的部分如同与世隔绝,让人觉得只能是杜撰。这个女子,在现实中出现,不美貌,个性不鲜明,性格也并不活泼。看起来,只是一个走过很多路途处惊不变的人,眼神有机警和敏锐。但她自然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若只是随意与她擦肩而过,不会有机会得知。

没有倾诉,没有倾听,就无法交会。付出情感和历史,对我们来说,需要得到强大的勇气和契机。她是31岁女子。在我见过的照片里,她还是一个5岁女童,在老挝的琅勃拉邦与养母一起。难以想象,电子邮件之中的故事发生在眼前出现的女子身上。直到现在我仍认为,想象成为现实是至为无趣的事情。但它至少让现实产生新的可能性。

比如此刻,我们得以在异乡小酒馆里给彼此倒酒,喝尽杯中酒。酒精带来松弛和舒适,并使人产生说话的欲望。我对她说,其实现在我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最后人该如何面对自身的死亡。所以,我基本上已不再关心任何幻化出来的,生的各种形式和妄想。我有时阅读一些宗教经文、古籍或哲学论述,至少希望能够寻找到些许答案的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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