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还只有八岁,因为一时顽皮,所以独自一人跑出谷外玩耍。不意,竟然被我碰见一个重伤垂危的白衣男子与一个护着他逃亡的孕妇。我技痒之下,施银针暂时替浑身是血的白衣男子止血,并将他们带回来谷中。我爷爷是时恰巧留在谷中炼药并未外出云游,所以,他老人家得以及时救了身中剧毒奄奄一息的白衣男子。只可惜,他中毒太深,虽然活了下来,但一身上乘的内劲却尽数化去,成了一介普通人。而被我救回来的孕妇,因为一路厮杀而动了胎气,在精神松懈下来后,便阵痛生产,早产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女婴。后来,我才知道,那白衣清癯的男子是方外之人,乃是天竺耆那教白衣教派至尚长老、后来做了无情的师傅优罗难;孕妇就是当时武林第一美人、江南第一庄的大小姐月初晴;而小小的初生女婴自然就是现在的月庄主无情。我爷爷第一眼见到小婴儿洗干净的脸,便说:此女面相奇绝,有母仪天下之贵,亦有孤星入命之险,更有天煞穷凶之堕,时也命也。”白无悠一直记得爷爷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惊诧莫名的表情,仿佛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发生在。他却一点儿也看不出那皱巴巴的小东西有什么与众不同。
“等到优罗难伤势稍好,可以起身时候,也把无情抱过去相面,然后他就微笑得似若春风般的温和温雅。我从没见过一个中年男人一身衰弱病苦还可以那样的清俊优雅,直似天人,这一点,无情倒是同他的气息很象。”白无悠顿了顿,细细看了无情一会儿,才又道。“优罗难修长干净的手指点着无情的额心,淡淡说:药王错了,此女命相奇绝不错,然命运一事,操之在人。我看她,决不会是依循天命而为的人。此女,逢乱世奇险而临世,不啼不泣,是为有大智慧者。”
说到这里,白无悠再次停了下来,打量着玄素冬衣的无情,想看出她哪里有母仪天下之贵、孤星入命之险、天煞穷凶之堕了?又哪里能看出她有大智慧了?还不就是一个心思狡猾的懒女人!
欧阳如霆听了,倒轻轻笑了起来。母仪天下?欧阳家已经出过一个母仪天下的瑞孝皇后,实在已经足够了。若无情再入主正宫,只恐怕会为欧阳家招惹来更多的妒恨,引起无穷的杀机罢?外戚专权,一贯是朝廷最忌讳的。若不是为了牵制当朝熙敏皇后亲族对朝政的干涉,欧阳家早就退隐山林了。不,以他对无情那少到可怜的那么一滴滴了解,她决不会做一个母仪天下的女子。她要的,从来亦不是这些。
白无悠在众人催促的眼光下继续往下讲。这些事,是无情多年来绝口不提的,只有倾儇因为是奶娘的孙女,所以才约略知道一些,却并不详细。
“我爷爷待无情满月之后,才渐渐看出了蹊跷。无情的面貌,其实似足了晴姨,活脱脱就是和晴姨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可是,一样的眼耳口鼻,却又象极了一个彼时在江湖上正英雄盛年、意气风发的侠客。我爷爷也知道名动天下的武林第一美人月初晴是未婚待嫁之身,那时候他才蓦然省觉他卷进了多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中去了。
“所以,爷爷找优罗难和晴姨就无情的身世,详谈了一次。我当时在场,晴姨承认了爷爷的猜测,但是,她告诉爷爷,那人,当时中了一种极其歹毒的春药,非女子与之交欢不能解也。如若在四个时辰之内不能得到舒解,便会因心动过速、血管爆裂而亡。当日在长安潜龙寺里,有三人中了此毒,少林寺的无尘大师与鬼手银刀王锦王集英得知之后,为此忙得焦头烂额。救与不救,都是罪过。长安潜龙寺方圆百里之内群山连绵,杳无人烟,更别提女子了。若送他们去长安城内的青楼,来回也需一日。这三人皆是武林盟主的热门人选,决不能在此时出半点差池。适巧,寺中僧人说月冷山庄的大小姐代表月老庄主投送选举盟主的回贴,夜宿在寺中,身边跟着一个奶娘。因为行事低调,外人并不知晓。王锦急病乱投医,便对无尘大师说,救人如救火,一命一浮屠,别无他策之下,只好委屈月大小姐了。”
众人听至这里,已然心头一凛,为了救人,难不成——
白无悠首次露出了严肃尊敬的表情。“释迦曰:舍身成佛。大抵不过是如此。无尘大师亲往晴姨当晚住的雅房精舍,开门见山,将景况说了一遍,请她救人。晴姨不愧是月初晴,笑云:奶娘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她这个做主子的也绝没有要老人家替人解情毒的道理。但她是堂堂月冷山庄的大小姐,以她的身份,舍清白之躯救一条人命,未尝不可,然代价已经太高。她不是生张熟魏的妓女,她可以救人,但只救一人,谁生谁死,则由无尘大师与王锦去选择。”
“舍清白之躯而救人一命,即便不是月姨,也是功德无量。月姨更是女中丈夫也。”欧阳如霆肃然起敬。他对这位素未谋面、未婚生女而又盛年骤逝的表姨,有了传闻以外的更深一层的认识,并充满的敬佩。那样的气度,世间许多男子也是万万不及的。
然而江家兄弟,却已经汗湿衣襟了。潜龙寺!他们的父亲,便是在那一年的武林盟主选举中胜出,地点就是在长安潜龙寺。那一年最大的冷门是四位候选人中有两位中途退出,剩下了的两人一个是他们的父亲,另一个便是上一任的武林盟主唐冷杉了。彼时他们两人一个十岁,一个六岁,都已经晓事了。记得父亲当上了武林盟主,最高兴最开心的人莫过于母亲了。她要他们好好习武,将来长大可以继承父亲的衣钵,做一个父亲那样成就一番事业的伟男子。
可,也就是自那时起,一向刚毅耿直爽朗的父亲脸上,染上了郁郁之色。直至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他遗体的脸上都始终带着淡淡的愁色。
白无悠静默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往下说道。
“那一晚,无尘大师与鬼手银刀王集英抽签决定了人选,其他两人连夜送出寺,送到长安城里的青楼去了。可被留下的人,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宁可忍受欲火煎熬,也不肯污了晴姨的清白。还说,他家中已有妻小,他不能对家人不忠,更不能令他的尊严人格蒙羞。晴姨无奈之下,惟有出手点了他的穴道,才替他解了情毒。然后便与奶娘连夜离开潜龙寺回了月冷山庄,并再三叮嘱无尘大师与鬼手银刀,决不可以告诉那人,是谁救了他。事后,晴姨发现她有妊,便借口还愿,住进了金陵栖霞寺里的菩月禅院。恰巧,是时优罗难自天竺来了中原,四处游历增广见闻,来到素有‘六朝胜迹、千古名蓝’之美誉的栖霞寺里与僧众探讨佛经切磋武艺,亦住在寺中。就在晴姨已是七个月的身孕时候,有一晚,寺里来了一大批的黑衣人,将寺中众僧人悉数迷倒,欲狙杀优罗难,却不晓得尚有一位孕妇匿居寺中,更不晓得她单独吃食,并不和僧众一起用膳。是夜,身怀六甲的晴姨,仗一柄柔光软剑,以一敌众,将已经身中剧毒的优罗难救出重围,护着他逃出金陵府,然后误闯进了无悠谷外的死亡夹道。”
白无悠吐出一口悠长之气,喝了一口冷冽甘醇的酒,将他讲述的故事收官。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事情的全部了。其他的,无情你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知晓得更清楚了。”
无情悠然一笑。“有虑哥哥,你比我会讲故事呢。这些事,我即使约略晓得,但由我讲来大抵也只得寥寥三五七言,乏味得紧。真要谢谢你。”
“那你拿什么谢我?”白无悠的脸皮之厚,竟当众向无情讨起赏来。
“我的谢礼么,不是老早就已经送到你的身边了么?”无情笑意盎然、意有所指地睨了一眼秋悉,了然地看小丫鬟脸上飞红。
江思月恍惚自故事带给他的震撼中脱身出来,看了看仍凝眉沈思不语的兄长,然后望向无情。“月姑娘,你为何单单引我们兄弟来听这有损令堂名誉的往事呢?”
然则他嘴里这样问着,心里却早有了一种预感,无情接下来要说的,将会是另一个惊天秘密,而且,是与他们江家休戚相关的秘密,是让人无法承受的秘密。他想知道,但是他也害怕知道。
无情冷魅的眼瞳睇进江思月矛盾无比的眼底去,她一贯冷冽的眼中染上微乎其微的温和与无奈。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无关呵。她生平从未见过父亲,然而如今,以及过去每一次见到江思月,她都能明白母亲为何对着她泪满衣襟。
素手执起了酒杯,机灵的倾儇立刻自罗的手里接过酒坛子,替无情斟满一杯清澈如水冷冽如甘醇的“醉己”酒,然后静静退开。
无情起身,执着酒杯,踱至门边,面向小院,一阵晚风拂过,吹动她面上缀着黑水晶珠的面纱,发出细碎的声响。
叮呤、叮呤,一声声,在众人的一片沉默之中,带着夺魂摄魄般的幽魅。
纤手一翻,轻轻一扬,无情将一盏酒洒在了竹楼外的地上。
“去年紫陌青门,今年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无情一手负在身后,轻轻低吟,声音低沉,带着深不可测的寂寥。母亲的一生,便是在这样的寂寞之中,慢慢逝去的罢。
竹楼外,夜风掠过相思竹林,发出“沙沙”细响,寂寂如深海,竟倍生了无限的凄清苍凉。
倾儇看了,强抑下冲上去抱住小姐寂寞身姿的冲动,又斟了一杯酒端过去,换下小姐手中的空酒盏。
无情无声地接过青碧如玉的酒盏,又一翻手,将第二盏酒洒于门外,复又轻吟一句:
“酒醒波冷,正凝想明当素袜。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
白无悠在一边听了,又拧了拧鼻尖。还好,他不用娶无情。否则要他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他可吃不消,酸死了。但,胸口那挥之不去的酸楚苦涩,让他想仰天长啸。
秋悉白了他一眼,示意他老实一点。同他相处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