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浅睡中被巨大的爆炸声惊醒,连忙披衣着袜趿鞋冲出睡房,便看见山庄各处都被点燃,迅即燃烧起来。而当她离开自己住的跨院时候,她的院落,也化成了火海。
然后,她在外头的花园里碰见了其他还留在山庄里的人,可是,小姐不在里头。他们立刻意识到,如果小姐不在这里,一定在月冷庐,那里,有小姐最爱的人的坟墓。
“我去。”倾儇接过仆人递上的一桶水,正准备淋在身上,冲进竹林去。
一旁,清秀的小厮六儿,却轻轻托住了她的手腕,并向她缓缓摇了摇头。
“倾姑娘,没有用。小姐早就知道我们会冲进火海里去救她,所以——”望着已经被火阻断的,通往竹林小院的路径,六儿年轻的眼里除了担心,还有旁人无法理解的钦佩。他自诩毒术第一,然,原来无情才真正是天下第一人。他与无情相比,还差得很远。“小姐用了毒,相思竹与绝情草为引,火为媒,一起燃烧,便是奇毒。所有试图穿过火海进入竹林的人,都会因吸入此毒,而全身乏力、视线模糊,决计是不可能到达月冷庐里的。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倾儇不信地欲甩脱六儿的手,不谙功夫的六儿向后踉跄了一步,眼看就抓不住她。就在此时,斜里伸出一个男人干净修长的手掌,取代六儿,将倾儇的手腕握了个扎实。
“倾姑娘,你最好听他的话。月庄主的毒,用得极重。她抵是下定了决心,不要任何人有机会进去救人罢。”赶来的诸葛九霄温和澹然道,态度却再坚决不过。
倾儇听了,先是微微一愕,然后竟落下泪来。她不应该留小姐一个人在月冷庐里的,小姐的那一双眼,那么迢遥;小姐的身形,那么寂寥。她早就应该知道,她早就应该察觉,小姐是有意要放开他们的。小姐的心思,她一贯是最明白的,为什么今晚她会大意了?
“小姐,儇发过誓言,你若死去,我也决不独活!”倾儇手腕一拧,摆脱诸葛九的掌握,便飞身扑向火海。
不意,她的衣摆竟然被一个小僮儿给扯住。
“倾姐姐。”镇南仰起漂亮的小脸,望着倾儇。
倾儇回头看着小小少年,含泪无语。
“我家爹爹常常说,眼睛会欺骗,可是心却不会。我想你想救的人,是希望你们都活下去,才会施毒的罢?她不要你们看见她最后一面,不要你们以伤感的眼神与她分别。所以,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逼迫你们离开她,怀着无限希望,期待他日的重逢,展开新的生活呢。”
所有的人,包括焦急如焚的沈幽爵都被小小孩童的一番话震惊。
为什么,一个小孩子,可以说出这样一番惊人之语?
是因为,他是以最清澈无垢的心,在看待这个尘世的缘故么?
“南儿,何以见得?”诸葛九霄望着自己的幺儿,发现,就在这一刹那,他的儿子,长大了。
“因为,我们都只看见一片火海,却没看见里头的人啊。也许,里面根本就没有人呢。会用这么高明的毒的人,才不会那么笨,不是吗?”镇南笑嘻嘻地问倾儇。
倾儇一愣,然后蹲下身,抱住镇南柔软的身体。
“谢谢你,是我太慌张了,所以忘记了。小姐是那么智计卓绝,精灵般的人儿,她怎么会让自己葬身火海呢?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她对镇南这样说,也对自己这样说。
沈幽爵只是痴痴站在已经化为夜风中一片炽热且妖异的火红色竹海前,不动不语。
无情啊,无情,你够绝情。为了不牵绊这些人的人生,不拖累他们的未来,你选择了如此激烈的手段,斩断了他们的后路,你要逼他们不得回望,只有前行。
那么我呢?我对你的倾心爱慕呢?你也要斩断我汹涌溃堤的爱恋么?你也要逼我忘情绝爱么?我甚至尚未来得及告诉你,我是如此仰慕爱恋着你。
他的绿眼,被火焰映成了深沉的墨色。
蓦地,他放声朗笑了起来,和着竹枝燃烧爆裂发出的“哔啵”声,响彻夜空。
“月无情,上穷碧落下黄泉,即使死亡来临,也不能阻止我对你的心意。你会知道,我——沈幽爵,是多么的言出必行。就算你化身成为鬼魅,我也会投身为妖魔。此生,来生,生生世世,亦要与你如影随形!”
众人的诧异,并没有太明显。
爱上无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他们都爱无情,亦信赖无情。
既然无情要他们不必救她,放开山庄,那么,他们就依她。
只要不死,希望永在。
在半城兵丁赶来月冷山庄救火的同时,山庄里在半夜被爆炸声响惊醒,急忙穿衣出来的众人,也相互搀扶着,逃出山庄。
同时被救出来的,还有一批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夜袭者。他们仿佛都遭受到巨大的惊吓,一个个脸色苍白如死,拼命地求饶。还不等众人逼问,已经七嘴八舌地招供。似乎是只求能快些离开月冷山庄的势力范围。
“大侠饶命!我们是奉了玄幸宫宫主之命前来烧庄的。我们没有想到会害死月无情。”
“要怪就怪玄幸宫,他们给了我们西洋火药,说顷刻间就可以将山庄夷为平地。”
“我还不想死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小儿,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加入了玄幸宫,跟他们来袭庄的。我可什么也没干啊。”
类似的话此起彼伏,看得在场的人不齿已极。
“没出息的货色,卖主求生!连狗都不如!”不知谁啐了一口,外加一脚狠踹,顿时引来群起而效之,将一群软骨头的货色一顿乱殴。
末了,欧阳如霆才淡然出声阻止。
“月无情已将月冷山庄全权托予本官。本官虽痛恨此等卑鄙无耻的宵小之徒,却无意滥用私刑。这些人,还是交由官府处理罢。各位大侠还请住手。”
八省巡按都开口了,其他人还能有什么话说?
“奇怪,怎么没有看见夏晓和侍卫总领罗?”冬谙低声自语。
倾儇听见了,倏忽抬头,四下环视,果然,没有两人的影踪。
“阿弥陀佛。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花梦里身,岂为龙颜更分别,只应天眼识天人。”一身素净灰衣的一叔,垂目合十,低声吟诵。“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既见如来。”
言罢,灰衣人一叔一抖袍袖,全然不理会众人错愕的眼光,径自下山去了。
此处,已无须他再驻足,小姐已经放下了。他自己,又何苦执着?
看开,放下,自在,小姐已经做到了,他,也可以放下了。
初晴,你,可以安心了。无情她,比我们任何人,都多情,也比我们任何人,都坚强。
黑衣伙夫老王,亦肃立凝望在火焰中逐渐崩塌的山庄良久,随后叹息一声,身如鬼魅般逸远,转瞬间已经消失在大伙的视线里。
竟,只字未留。
沈幽爵幽魅一笑,自今日始,他生命的全部重心,便是天上人间、黄泉幽冥的找寻那个令他心动莫明的女子。
“诸葛,我也下山了,你把金陵府的事务处理一下,回蓬莱去罢。”
诸葛九霄什么也没有说。月无情这一招,够狠够绝。懒散了多年的师兄,终于振作,想要追逐心仪的女子时,她却玩这一手天人永隔的把戏。不可谓不决绝。与师兄的景况相比,他真是幸福。至少,他还曾与自己最爱的女子厮守了三年。
三年,不长,但足以令他萦系于怀终生。他与师兄,其实都是寡情的人,一生,只会认真爱一次。师兄的爱与情劫,才刚开始。而他的,却早已结束在一个漫天飞雪的冬日,结束在他救得了苍生却救不了心爱之人的手中。
他温煦的眼底,有着无人能觉的思念和痛苦。
“倾姐姐,和我们一起走罢,和我们回蓬莱,那里也有苍山翠树、碧草绿湖,最重要的是,我们在全国各省都有商号。这意味着,我们有着庞大而完善的信息网。只要你要找的人还活在世上,就一定逃不出他们的耳目。再不然,还可以请人替你找。所以,你现在最需要我们这样强而有力的靠山。”镇南仍扯着倾儇的衣摆,圆圆亮亮的大眼里闪烁无庸置疑的认真光芒。
倾儇看着虎头虎脑的镇南,破涕为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
“谢谢你,但,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我不能随你们去蓬莱。我要留下来替小姐处理眼前这一摊子杂乱事务。”
“倾姑娘忘了么?无情已经将整座山庄交予了本官。这里,本官自会处理。倾姑娘不妨到蓬莱幽境做客一段时间,一方面,免你处景伤情;另一方面,我们双方同时努力,以期能早日寻到无情。”欧阳如霆不知何时握着冬谙的手,双双走了过来。
他深知,倘使无情并未葬身火海,而是成功地逃出升天,那么,除非她愿意自动现身,否则,普天之下,决没有人能轻易找到她。
“好不好嘛,倾姐姐?”镇南撒娇地摇晃倾儇的手臂,“大不了,我以后不淘气,不往茶里加东西给你喝。”
倾儇闻言,犹带泪光的眼里闪过一抹了然。
镇东、镇西却在镇南身后齐齐摇头,这傻小子,真是的,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傻?
诸葛九霄温凉如水的声音,淡淡替倾儇解围。
“在下邀请倾姑娘往蓬莱小住,一为犬子前番的捉弄赔罪;二么,倾姑娘智计才学一流,在下也想请倾姑娘好好调教我这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其三,以我师兄的脾气,既决定了要上天入地亦要找到贵庄主,那便真是翻天覆地也在所不惜了。倾姑娘不妨在蓬莱静候佳音。”
倾儇回首望了一眼越烧越旺的熊熊烈焰,又看了看双手交握的欧阳如霆与冬谙,最后望住满脸期待的小男孩,终于点了点头。
“那么,诸葛公子,倾儇便要到府上叨扰了。”
“哪里的话,还望倾姑娘不嫌弃。”诸葛九霄微笑,叨扰么?他可不觉得。她不会被他三个儿子缠死才好。他暗暗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