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您说的!”在这地方久了,连口音都变了。“那可是缂丝!缂丝!我专门请了俩二十年的织工,还聘了一位临摹画师,才织就的唐《牡丹海棠图》。每一寸都要花上一个月的工夫啊!收福晋的十两银子,我可根本没赚钱,都给织工画师加菜了!”
“十四弟,见过这样的绣纺老板不?”八贝勒笑指向桑玛,脸冲着门口。
帘子一掀,一个黑黝黝的年轻人也踏进来。“她不但会打鸟枪,还会耍花枪。”
咦?好端端白面俊儿郎,怎么成了黑张飞了?“十四贝子,小号里有上好的敷面粉霜,专对付晒黑的肌肤,连着抹十天就会恢复不少。改天我给您送去?”
“……男人要什么肌、肌肤。”
“贝子爷本来很俊俏的,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这张脸啊!”
差点捏上去,后来一想不对:先不管身份不身份的,她这样孟浪不是唐突了人家的小弟?!赶紧把手缩回来,塞进袖子里。
“你——”新科十四贝子胤祯本来要来对付这女人的,结果给一打岔,不晓得扯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跟你胡扯。我……”讲到哪了?“呃,正要找你。”
“请说!”桑玛就在一眨眼的瞬间换了一张严肃认真的脸。
胤祯愣了下,这女人是擅长会唱戏还是特别会作戏?!面部变化那样快,就不会抽筋?
胤禟哼了一声。
而胤禩则有趣旁观。
“咳——”
“您请喝茶。这菊花枸杞茶清火润肺,很不错的。”桑玛还是看他的黑脸不顺眼。好怀念当年的一群美少年啊!
胤祯闭了闭眼,跟她生气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这一回,皇上巡幸塞外,我也随扈。”
“这可是好事啊!”桑玛脱口而出,“这紫禁城里规矩忒大,走路不能东张西望,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是你说还是我说!”胤祯真的火了。
“是——”
桑玛笔挺立正,双手贴放两侧,微垂首。看得其他人目瞪口呆。
“这次要去多伦诺尔见喇嘛教的领袖们。听说你见过什么活佛?”
桑玛沉下脸,多年对付下属同僚和贪污小吏的训练,让她还是有一点气势的。
“是二世章嘉活佛!十四贝子,不论您的理想为何,起码作为大清的皇子,得尊重西藏、青海和蒙古牧民所信奉的佛跟活佛!不然若以活佛的名义挑起战乱,可有得瞧的!”
“……哼!打就打,难道还怕他不成?!”
胤祯毕竟年轻气盛,现在又在圣宠的最前端——老十三看来是无法和他比了,那么除了八哥,他谁也不必放在眼里!
“贝子爷,打新疆大概得准备个两年。要去打藏区高原,您恐怕得准备三年和一、二千万两银子——有这么多钱吗?”
鸦雀无声。
“呵呵,叫她来是对的!”八贝勒轻笑着打破冷场。
“龙佳·桑玛,你干吗老是掰我的词儿!我又没说要跟什么……二世章嘉活佛大喇嘛尊驾法驾大驾的过不去!”
桑玛一躬身,“您是决心要为国为民作战的,桑玛当然是想着您能胜的。”
“真的?真的能胜?”
“是。”但不是你现在的年纪!
“坐下回话吧!”
“多谢十四贝子。可桑玛还得回去研究书法,好织进绣挂里。”
“……你?书法?”字是过得去,可跟个印字似的,全无美感可言。
“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咳……哪个写得好的乐意让我的小号织进丝缎里啊!即使磨破嘴皮子说这个价值百两、千两的也不肯。害我只能拿自己那手破字,不然临摹、临摹谁的也成——”
“拿来!”胤祯最恼她的长篇废话,听了就头疼。
“什、什么?”再次确认一下。听说在皇子里头他的字最漂亮。是那种最适宜写在扇面、布绢上的漂亮哦!
“你要写什么,我来写。若是你那手字织出来的东西,一文不值!”
“谢谢!谢谢十四贝子。”
九贝子张大嘴巴的惊愕表情中,桑玛火速从手中超大号荷包里取出:白绢两块、笔墨砚台一副。
原来,她是有备而来、死不肯吃亏的——
“你这个奸商!!”
* * *
她采用的是主动报告制度和上下单线联系,一有可能引人疑窦的事情,比方说跟其他阿哥、手下、甚至和十三阿哥接触,都会直接上报,即使见不到人也留个暗语的信;而穆铮那边她从不插手、也不探听一句话,甚至见了面双方也不约而同地装作不识。
说白了,也就是尽量不被自己人和对方的人怀疑,保一条小命的土法子——“可有效得很,”无数次从鬼门关里逃生的老马这样说。
但这回的上报,胤禛很重视。他不随同出塞外,而是留京总理事务;而复立的太子、三阿哥诚亲王、八贝勒……还有十三阿哥同行。
桑玛看了会发给各省各部的邸报——即使她不是高官,也看得到的——上头的名单。“十三阿哥没有加封,却还同行?”
“对。”胤禛皱着眉。
“皇上还是防着他?”
“对。”
“所以还是不能保荐他?”
“对。都对。”他又将一份密谕交给她。对她,他不防着。
震惊得看着一长串的名单:
“苏努、普奇、佛格、汝福、阿尔松阿、阿灵阿、鄂伦岱、满都护、噶达浑、揆叙……苏努不是还看守着大阿哥吗?”
“对。但皇阿玛还是让我跟隆科多监视他跟名单上的这些人。”
“隆科多?他不是……”
“现在不是了。”他面带嘲讽。“原本他保荐老八当新太子就是附炎趋势,被骂了一通立即当起缩头乌龟,告发起马齐和本家的佟国维来了。”
原来皇帝不得不任人唯亲,是利用了对方跟自己休戚相关的那层关系:我若不保,你这个外戚家也不保。'1'
“皇上很信任你。如果二世章嘉再称赞一下皇四子的虔诚和理佛心得,就更好了。”
“十四弟说了皇阿玛要去多伦诺尔?”'2'
“说是让活佛随驾。”
“好呀……”
沉默了会,他艰涩开口:“你……最近胃口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一根鱼刺卡了喉咙时间太长,这几天不能咽太多东西。”她很可怜的!
“……不是……不是因为……”
桑玛也瞪大眼看他。“什么事呀?”
胤禛咽下迟疑和忧虑,一横心还是问了:“你,没有怀孕?”
“啊?”他怎么问这个?“啊,不会的。”
“怎么?难道你吃药?”他本来也想过让她服用避孕的药汁,可有的时候……唉!可若是她自己不想怀他的孩子,也让他很不舒坦。
“没。因为我受过伤。”她简要解释。
“受伤跟这个有什么关系?!”他好歹也三十了,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十三岁少年。
“这么说吧,因为有块铁片刺进我的肚子。你也知道女人生孩子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她也不是非常懂外科,但相信如果她讲得太细,他会更糊涂。“而当医生剖开我的肚子将铁片取出来的时候,那里有些内脏已经受了损伤,只能切除一部分,而那部分正好是怀孕生子的地方。所以我就不可能怀孕。”
剖开肚子?切除内脏?胤禛听得目瞪口呆。“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我无法生养。”
“剖开肚子不会死?”
“是!不但不会死,动刀的时候用了很多麻药,还不会痛。”只是事后刀口痛了好多天。
匪夷所思!但——“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我肚子上有条长长的缝线疤痕,就是那回留下的。”
“……”他居然没注意?!
胤禛怔了会。这要多高明的医术?据他所知,即使是最好的医生也做不到剖开肚子、取出铁片、切掉部分内脏又缝上,而病人还欢蹦乱跳的——结果请看桑玛即可知。如果她说的关于医术和枪炮的事情是真话,那她所说的那个国度……太可怕了。可她又说永永远远不可能回去,那……应该是极远的地方吧?
“你到底受了多少伤……”他犹记得指掌下的温热肌理……
“呃,现在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吧?”桑玛想避开这匪夷所思的问题,也是十四贝子他们不停地问的:她到底从哪儿来?
“对,不是时候。”伸出手,将她有力却相当漂亮的修长手指收进掌心,放到嘴边。“来,让我看看你身上的那道疤……”
* * *
眼下穿在身上的这套衣服是桑玛的得意之作。
银白色絮丝棉的丝质暖袍,高束领边、半宽袖口、鱼尾袍角和半边团福如意襟上都镶了少见的黑狐狸毛,绣上层层的云纹。脚下则是毛茸茸的暖鞋,鞋尖上还各缝了一颗滚圆的珍珠。
最要紧的是:有细致的腰身!
也所以当她一脱下防寒的大披风,就立时艳惊四座。
虽然光丝棉和料子就花费了十两银子,可也值了!
艳惊的对象不仅是胤禛,还包括隆科多。
桑玛在战争岁月能找到的史料文献极少,何况文人们从骨子里憎恨满清将国家弄到被人欺凌的地步,自然以贬损为首要任务——最倒霉的之一自然是雍正帝——但对隆科多的名字还是有印象的,说他是个狡兔死后被烹了的可怜的“走狗”,一如年氏一家。
真的吗?
他就为了掩饰夺位而灭口?
哼!她不相信后人的一面之词。她要亲眼看!
“这是奴才给秦道然的名单。”她死也不用“奴婢”这样的字眼!她不卑贱,却是有“才”,那么她若要自称“奴才”、天王老子也干涉不得!
修长的指在白袍的映衬下显得白皙漂亮,金色的钻石反射着火盆里的火光更是曜曜夺目;往上看,黑色毛皮间是一张五官鲜明的面容,尤其是一双神采熠熠的大眼、眼波流转间俱是高傲冷艳。
隆科多是非常疑惑的。
看不出年纪、瞧不出身份。她可以出入亲任和硕雍亲王的书房重地无阻,他却不曾听说亲王的哪位福晋有这般的气势;要说是格格乃至妾室,那么她又没有因身份地位而有的谨慎言行——哪个王府格格丫头的有胆子让亲王亲手来奉茶的?!
“你看看这些人,是不是都齐了?”胤禛仔细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