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有一条大黄狗迎面而来,朝苏林猛吠。许文龙挡在她前面冲狗哼了几声,它低沉下去。他的母亲正坐在屋檐下洗毛豆。看到儿子回来了,她放下手中活,拍干净手向他走来。她的步子不如以前那么稳健。脸上的皱纹稀稀松松的一大片,眼睛突出,是明显哭肿的痕迹。这位老妇人六十岁年纪都还不到,却感觉有八十岁般的衰老。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以前熟稔的人们一下子更变了容颜。苏林感叹命运和时间太会捉弄人了。
老母亲不等儿子介绍认出了苏林,面上堆彻出欢喜。她逾过许文龙走到苏林面前,亲切地叫了她一声闺女。苏林瞬间温暖和愧疚齐齐汹涌而来,嗓子眼被搪塞得说不出任何话。老母亲拉着她的手,进了屋子。
许文龙家的大厅没怎么装修,很高的水泥门槛。墙壁只是简单的粉刷了,有的地方还裸露着红砖和干固的沙浆。宽大的木门背后有个小鸡笼。
许文龙的母亲把苏林拉到里屋坐。许文龙呆呆地跟在后面。母亲吆喝他去倒茶,他才傻愣愣地起身。里屋稍微比大厅好些。中间放了一个方型桌子,以前的那台电视机放在窗侧的小桌子上。苏林坐在长条凳上目观着这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客厅。
说明自己的来意,苏林从包里掏出几样礼物送给老师和他的母亲。其中还有一张装着钱的信封是给许文龙的。开始他怎么也不愿意接受,后来苏林只得塞给他的母亲。双方坚持很久,对方才不好意思地接受下来。母亲立即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票子给许文龙,让他去集市买点肉,下午留苏林吃饭。
许文龙走后,他的母亲拉着苏林的手再次提起了当年发生的事。说起她可爱的孙女。她才这么小,命这么不长,真是造孽。她拿出手绢擦拭着泪流满面的脸。她告诉苏林,当时没有找到的肇事司机知道自己撞死人后就直接去了派出所投案自首。交警对现场进行了查证。确定香香是自己碰上货车的,司机属于意外驾车伤人,按照法律赔偿了意外伤人的费用外,还多给了他们母子两一万元的精神安慰费。现在每年孩子的忌日,司机还带着家人到香香坟前祭奠。我们也不怪他了,都是孙女的命薄……。苏林已想不到怎么去安慰眼前这个老人了。最后,苏林希望自己能在走之前去香香的坟地上拜祭一下。
中午吃饭,许文龙的母亲不断地给苏林布菜。而许文龙闷头吃饭不说话,直到她说到想为儿子再说亲时,他才提起头,看着苏林。苏林的心猛颤了一下。
事实上,苏林这次来并不想再与他回顾以前的旧事了。她害怕了。因为她觉得自己若还像以前那样与老师有分毫纠结的话都会遭天谴的。他的女儿时刻在看着他们。香香在生时不知道的事情,死后全部知晓了。
饭后,许文龙带苏林去了香香的墓地。他的母亲又特地做了一道红烧鱼让儿子带去。苏林赶到路口处的一家小商店,称了几斤果冻,准备带到山上去。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个。她说。
香香当初是从学校带到乡村下葬的。葬礼举行了一周。木匠师父连夜做成了一副小棺材。许文龙说,香香躺在里面的时候,嘴上是含着笑容的。死时那个没有完全绽放开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绽开了,像花儿一样甜蜜。化妆师傅给香香化了浓浓的胭脂装,额头上点了一块红,很像布娃娃。香香的外公外婆都来了,惟独她的母亲照旧没有来。香香的外婆哭得撕心裂肺。外公解释女儿去了香港,一时间实在赶不回来,但带来了三万块钱作为自己的补偿。
当时的许文龙已是悲痛到麻木,对外物心如死灰般的绝望。母亲替他收下了这笔钱。过后,他曾打电话给前妻痛骂她。但无论怎么发泄,终究是不能挽回女儿的生命。他责怪前妻其实更多的是在责怪自己,女儿毕竟是跟随在他身边,而且在他身边死去。
很长一段时间,许文龙一厥不振。他不但辞退了学校的职务,也不再找新的工作。成天的睡觉和发呆,母亲经常和他争吵。她去许文龙以前在乡村教过书的中学,请求他的老领导出面说服他重新回到学校。经过领导的多次思想工作劝服和母亲用生命的威胁,许文龙终于重返以前的学校任教。
他的母亲还告诉苏林,现在许文龙虽然比以前好很多,但是不间断地出现情绪不稳定的情况。一时大发雷霆一时泪流满面。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儿子许文龙了。
走过静静的田野,抄进一条小山冈,徐徐盘旋而上。乡村的山涧美景随苏林位置的不断升高而愈发壮美。肥绿的麦田,青葱的黄杨木,还有高大俊厚的松树樟树。静默的小溪被青山重重阻隔,截成一段段,零碎地流向远方。
许文龙和苏林一前一后,两人手里都揣满了东西。他们一声不吭。蝉鸣的叫声使得周围的寂静有些骇人。许文龙麻利地往山冈上奔走,苏林气喘吁吁地紧跟上。直到快到香香的墓地,他的一切行动才迟缓起来。他放慢了步子,将手背握在后面。苏林察觉到她离孩子的坟地越来越近了。她能感觉到一种梗滞气氛的到来。
〃我们采些花吧,孩子喜欢。〃苏林指着路边树荫下盛开的团簇的花朵。
许文龙回过身来,点点头。
两人采集了一大团野花继续朝香香的墓地前去。香香的坟墓就在黄泥路的旁边。坟墓的后前方树了一块石碑。麻石碑记上写着:
爱女许香之墓
(19962000年)
父许文龙奠
苏林郑重地把花斜放在碑记前,又绕到坟堆,把他母亲做的饭菜一一端出来摆好。点了香烛和纸钱。许文龙却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慢慢地她听见自己身后沉重的哆泣声。那声音像无法连接的珠子无法拼齐的图画。他死死克制的情感只有在这一刻才能宣泄无余。
许文龙悲彻的痛哭声流淌在午后寂静无声的山冈。
苏林离开的时候,许文龙送她。见完女儿后他的心情似乎平复了许多。他嘱咐苏林到了大学好好读书,外边世界复杂,凡事多加小心……。她也请求老师答应好好照顾自己和他的母亲,许诺自己以后还会来看老师。
可是,这份许诺很多年后都没有实现。出于种种原因,苏林极少再次回到家乡。过年的时候,也只是在家和母亲呆上几天便匆忙离去。一次和老朋友见面会上,偶然听到许文龙老师和他母亲离开了这个城市的消息。据说,他们去了四川投靠一个远亲。而且他已经再婚。他们每年只在七月回来一次为女儿香香扫墓。
听到这个消息后,苏林心满意足,她觉得老师的苦境已经熬过,幸福正在开始。
后来,苏林又把自己与许文龙的故事告诉了好朋友小惠。包括自己成长路上所历经的点点滴滴。她确信小惠是可以心灵交汇的朋友。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可以与另一个人彻底交换彼此的情感,能够释放关闭已久的抑郁和伤害。
在小惠眼里,苏林是外强中干的女子。她如同逼近幻觉的一束枯蔫的花株,神秘而颓败,却总让人有不肯舍弃的抚慰和疼惜。
与漂亮女大学生公开恋爱的教授终因承受不了压力,他辞职离去。校园里剩下那个孤单的女生独挡局面。流言蜚语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里。教授的走让她的希望成为泡影全部幻灭。她察觉到周围人带着嘲讽的目光看她,躲避她,正面与背后的侮辱她,看她被丢弃的笑话。
她最后选择了轻生。在同学们上课去的时候于寝室过量吞服安眠药,抢救无效死去。学校对家长进行了重金抚慰,对外封锁了消息。只有部分学生和老师们在看待这个问题上开始重新反思。
苏林和小惠曾看到120的医务人员把她从宿舍楼内抬出,白色的被单被风吹起。她那张熟睡苍白的脸,没有任何表情。身边经过以前议论她的同学这一刻都用一种犯错的眼神目送她的离去。那个静静睡在担架上的漂亮女孩似乎死得太急速突然,让周围的人都来不及确信和印证她的死亡。他们似乎都还在等待一处戏剧大高潮的到来。却没想到,女孩用猝死般的热烈让所有的蔑视和嘲讽止步,淹没了所有的流言。带着洁净与绚目的美丽永远告别了这个不值得留恋的世界。
第二十五章
经过生日的那个晚上,苏林觉得自己的人生蒙上了一层羞辱。是的,她被沈阳重重地羞辱了一番。不管故意或者无意,都给苏林带来了伤害。她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种无爱的恐慌中。
从欠缺情感的童年一路走来,屡屡期盼有一种无言的大爱可以将自己紧紧缠绕包裹。这不是单纯的父爱,不是单纯的母爱,不是单纯所谓的情爱,它是所有爱的集合,完整而丰盛。所散发的温暖热量可以照耀和抚慰成长路上的所有遗缺。
但苏林获取它是如此稀少而艰难。仿佛绝缘。她开始关闭自己。向公司请了病假。和房东打了招呼,发布她外出的消息。不接任何电话。通常在附近的小超市买熟食和速动饺子充饥。白天坐在家里发呆或者睡觉,晚上精神很好。夜晚出门,流连在大街上,看着通明的灯火,直至熹微天明。
苏林渐渐喜欢上黎明破晓前天空显露的那片深邃的墨蓝。如此决裂破碎般的美。她幻想着自己是否可以投射进去被蓝覆盖。最后疲倦与痴迷地坐上城市的第一班公共汽车回家。简单地吃东西,白天躺在床上再次沉实地睡去。
小惠和叙建多次跑到苏林的住所,被房东一次次哄骗回去。苏林在睡意朦胧中听到朋友在门窗外叫她的声音。惟独没有沈阳。因此她对他产生更多的恨。恨取代了以前所有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