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柔软的青色的梯田。他将手在空气里抖了抖,甩了些水珠,敏捷地跳上船。
骄阳下的水泥船沿着宽阔的河道缓缓前行,栀子花临水而栽,袅娜地垂下细长的花枝,乳白色的花瓣开满枝条,幽雅馨软,清香四溢。随着微风拂过水面,宛如小家碧玉的娇羞少女揽镜自照。
日上正午,果然是毒日头,亦绾只觉得被晒得头晕眼花,满眼望过去,四周是一片碧茫茫的水和一痕远山黛隐。湖水看上去厚沉沉的,开得半凋的箭荷,亭亭玉立,仿佛有一种净直匀称的天然去雕饰的美。因为时常有渔夫拉着透明银色的丝网打渔,渔丝网上打结的白色浮标飘浮在水面上像一圈圈精巧细致的牛奶泡沫,粉妆素裹的荷花摇曳在风中,在烈烈如焚的骄阳下,仿佛有一种氤氲不散的脂粉香气。
亦绾斜倚着身子靠在船舷上,随手采了一片碧绿的荷叶,盖在脸上,呼呼地吐着嘴里的热气,真热啊,本来只想整整那个笨蛋又爱装乖小孩的家伙。可这下倒好了,她自己晒得想打退堂鼓,可阮家明那家伙却是兴致勃勃地在船舷的那一边指手画脚,这个真美啊,那个真美啊,我真应该背上我的画夹来写生。
亦绾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却只是满眼的笑意,搞得亦绾跟个大恶人似的,不装会死人啊!
坐在亦绾旁边的小俏妞倒是落落大方地上下打量着对面的这个从城市里来的温文如玉的大哥哥,有时附和他几句,被亦绾扭了一下大腿,呱呱地喊疼,最后只好吐着舌头朝家明调皮地笑着,家明也打了个手势朝她笑。
貌似忠良,实则汉奸。重色亲友,众叛亲离。看来我萧亦绾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小俏妞也被阮家明那家伙迷得七荤八素,不行不行,得赶紧把他打回原形,谅你是个黑山老妖,也逃不出俺萧亦绾的金箍棒。
水泥船依旧在长满棱角水草的湖水里前行着,竹篙的节奏缓慢而羞涩。二狗子嫌太慢,把竹篙往船舱里一扔,从船舷两边抽出一双半旧的恍似鱼鳍的船桨。双桨在水上咯吱咯吱作响,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片更为广阔的水域,两岸尽是些凹凸有致的湖滩,北岸险峻陡峭,南岸却美如扇形绉褶,岬角栉比。
水泥船停在了一处较为平坦的山脚滩涂地带,小泥鳅依然眦着一口亮晃晃的大白牙最先跳下了船。二狗子吆喝着将缆绳远远地扔上了岸,小泥鳅身手敏捷地一把接住了将缆绳牢牢地系在一根粗壮地大树桩上。
四个人都鱼贯而列地跳下了船,滩涂的这一带泥沙的黏性都很大,刚一踩上去软软的,但只要稍作时间长一点点的停留,或是一不留神崴一脚,鞋子就会越陷越深。
第3章 遇险(2)
小泥鳅带领着大家在前面开路,不停地用手掌扒拉和劈砍着高过人头的杂乱丛生的芦苇和各种攀藤的蒺藜草。亦绾他们这一群人是在田地里野惯了的,大夏天的赤个脚哪里有坑洼和塘沟就往哪里钻,然后抠着从脚趾缝里挤出来的黑乎乎的泥浆就往伙伴们头上脸上抹,快乐淘气的似枝头的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永远也玩不腻。
可是阮家明不同啊,他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那么庞大的一个家族企业里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可以说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贵族公子哥,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走过这样的湿漉漉的滩涂泥沙地,时不时地还要用手上攀折的细木棍剔一剔鞋板上沾着的污泥,不一会儿就被远远甩在了队伍的后头。
亦绾回过头了瞥了他一眼,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屑,得意洋洋地喊道,“哟,到底是城里的小少爷,比不得我们这些粗生粗养的乡巴佬。”
二狗子也跟着附和着哈哈大笑,“都说城里的小孩来咱们乡村踏青,连小麦和狗尾巴草都分不清,一开始还不信,现在老子真他妈彻底信了,哈哈哈。”
只有小俏妞眨巴着一双淘气的乌溜溜的大眼睛,从衣服的贴身荷包里抽出一条皱皱巴巴的小手绢挥舞着,给阮家明加油鼓劲,“家明哥哥,加油,家明哥哥,加油!”
萧亦绾和二狗子一致投来心虚的不怀好意的蔑视,“这个大汉奸,早晚得把我们给出卖了!”
其实,萧亦绾的整蛊行动是这样的,亦绾以前上小学的时候,烈日炎炎的午后,总是可以在树荫底下乘凉的阿婆阿太那里领受到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听闻:“在民国的时候,瓜渡村有一户大户人家娶了一房媳妇,后来那媳妇却做了有违人伦的苟且之事,在那样的社会背景下,不守妇道当然天理不容。后来,那大户人家的老爷为了掩人耳目,就偷偷地派家丁将那个女人暗渡陈仓地送到这片鸟不拉屎鬼不生蛋的迷雾山林,硬生生地给人活埋了。后来,一代一代传下来,凡有女人不守贞节都会遭此厄运。直到社会风气开放了,可悲的女人们才逃此一劫。
但是,从此各种阴森诡异的鬼怪论谈却如迷蒙般铺天盖地地在瓜渡村弥漫开来,有人说,曾经在他家窗棂上有个穿着一身白旗袍披着一头墨黑长发的女人在夜里梳着头发嘤嘤地哭泣着,那声音古怪地叫人不寒而栗。
还有人说,曾有个不怕死的木匠想要去迷雾山林一探究竟,结果当天晚上回来就生了一场大病,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只鸡蛋,浑身发抖,嘴唇发紫,走起路来也是轻飘飘地,脚尖套着脚尖,像中了邪似地,整天胡言乱语,说,“鬼,鬼,别过来,别过来……。”后来还是隔壁有经验的老妈子请了庙里的菩萨大神过来,将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颗鸡蛋硬掰出来,扔到了水塘里,然后在窗户上插上一截野桃树枝一面铜镜和一把剪刀,他的病才算彻底好了。说来也玄乎,那鸡蛋掷在地上不仅没碎,还像弹簧球似的蹦了几下才跳到了水塘里。
不管是杜撰的还是真的有那么回事,萧亦绾其实就是想吓吓这个城里来的娇生惯养的阮家明。
不知怎么地,其实萧亦绾和他也不算什么深仇大恨吧,但她就是看不惯凭什么他就可以被万人呵护备至的捧上了天,而她就是个只能蹲在一边玩泥巴的被人嫌弃的脏兮兮的野丫头。
也许是命运的天平从来就没有向她这边倾斜哪怕是一分一毫的重量。因为少了那带把的玩意,被重男轻女的奶奶嫌弃地跟只只会喘气的哈巴狗,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奶奶都会给这个孙子包红包,给那个外孙子抓糖果抓饼干。只有她,只有萧亦绾什么也没有,她干巴巴地杵在奶奶家的门槛上,哪怕只有一点点火星子的希望,她也渴望奶奶可以大发慈悲给她一粒糖。没有,永远没有。她不是小馋猫,她只是希望可以利用那微薄的等待换取那么一丝丝的关注,哪怕是敷衍也好,而不是像垃圾一样被堆放在角落里,发霉,腐烂。最后,等到太阳落山了,也没等来一粒糖。
奶奶气急败坏地拽着她枯黄凌乱的羊角辫把她推到了墙拐,吐沫横飞地用手指戳点着她的额头,很大的力气,亦绾有点透不过气,“大过年的,杵门槛上,想触我眉头啊!我们家怎么竟出了你这个叫花子命的扫把星,你妈那肚子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净给我生出些歪瓜劣枣来,村东头的老王家五个媳妇生了五个小子,好在你二婶生了个大胖小子,不然我这张老脸要往哪搁,啊,你爸不争气,你妈也不争气,你们一个个都想气死我是不是?”
亦绾听不清她说话,脑子一片嗡嗡地响,迷迷糊糊地看着奶奶张张合合的嘴,像是在大骂,可是她看不清,也听不清。她的头磕在了香案的尖角上,腿也撞在了桌肚上,疼,撕心裂肺的疼像一种麻痹的快意,腥腻的血像一袭逶迤曳地的玫瑰花红丝绒,她久久地陷在里面,直到它们淹没了她的泪,她才恍惚察觉到身体里那咝咝寒冷的痛意。
为什么要哭?她痛恨自己的无用,就像每次放学回家的时候,看见村委会排灌站的水泥墙壁上那些计生办所刷写的鲜红的字迹: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的时候,她都会心痛如绞,痛不可抑,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束手无策,只能任它痛,痛入骨髓,痛到痉挛,痛到麻痹,最后终于可以无动于衷。所有的倾巢而出的懦弱的,卑微的,羞耻的,隐忍的,惶恐的眼泪,此时此刻她只想将它们全部抠出来砸在那个令她恶心的人的脸上,从此把血淋淋的伤口收起来,不再示人。
后来妈妈还是知道了,因为亦绾额头上的伤痕太深,她想遮掩也掩不住,其实更多的原因是不想让妈妈担心,更不想让她伤心。
她常常在因为口渴而起身倒水的深夜里听见妈妈极力压低的啜泣声。从虚掩的窄窄的门缝里,散发着淡橙色光晕的白炽灯泡下,她看见爸爸皱着眉头抽烟。指尖袅袅的白色烟雾里,听见妈妈悲切地声音,“当年我嫁过来的时候,家里除了老爷子留下来的这个老旧宅子几乎一无所有,娘家看着我可怜就陪了一架缝纫机过来做嫁妆,可你妈倒好,没隔几年,就硬生生地把缝纫机给夺了过去送给你二弟家的媳妇,还强词夺理说什么,老萧家的孙子要做几件新衣裳,亦绾和亦萱是女孩子家,没什么缺紧,捡捡亦帆的旧衣裳穿穿就糊弄过去了。其实,这些针锋带刺的话我也就认了,谁叫我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可是你看看你妈对亦绾的那个态度,亦绾生下来还才几个月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后来亦绾拉肚子发高烧打点滴,嘴唇都烧得发紫打颤,摇窝子里的尿布湿透了,我的心急得跟猫抓似的,你妈从没想过给这个儿媳妇搭一把手,还站在旁边说风凉话,诅咒亦绾,小扫把星死了,我们萧家才算祖上积德,清净了。我就不明白了,都是一个骨肉里的孙子孙女,她的心怎么就那么毒?”
亦绾永远记得奶奶那张只有对着她才有的凶巴巴的板起来的面孔,像童话故事书里的拿着扫帚穿黑袍的老巫婆,她总喜欢用削得尖尖的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