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夷仲年步上堂,两方武卫立即拔剑,形同对峙。
“退下!”夷仲年斥道:“吾等来此只为宣令领人,莫生闲事!”
武卫只得收剑,怏怏退下。夷仲年自袖中掏出齐侯令书,刚要宣读,却见姽婳稳坐席上,盯着自己动也不动。她一个小妮子,齐国公主,竟然对堂兄下如此狠手!更对齐侯令书置若罔闻,何其顽劣也!
不由得怒上心头,夷仲年也懒的读它,重重将令书掼在姽婳身上。愠色满涨地道:“我领了齐侯之令来请公主放人,好侄儿,真是多谢你关照!”
说罢,也不等姽婳回应,转身招呼手下抬人就走。夷仲年步履凝重,来去匆匆,心中又气又恨。他教子无方,纵容无知领军伐纪,是有错在先,所以才去求齐侯令书,耽搁了些许时辰,哪曾想这姽婳竟如此大胆,居然敢动刑!
这笔帐,看来是划不清也!
笨扶桑用衣袖拭去落在脸上的蛛网,笑盈盈抬眼望着我,却又皱眉:“殿下,那里危险,你是怎么上去的。”
我朝挂在柱子旁的纱帐撇撇嘴,命令他:“上来。”
他顿时犯难,黢黑的眼珠在我跟纱帐间来回看了数次,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开始攀爬。
真慢。
我扒着,眼看着他与梁只一步之遥,正冲我笑时,突地大叫。却见他猛然一惊,身体瞬间下坠!这笨蛋,怎么松手了呢!
迭不得想,连忙抻手拽住他,可十岁的小妮子轻飘飘的,哪拽得住,连自己也跟着掉了下去。
那时,扶桑的神情,真让人刻骨铭心。
落地时,除了震荡,我并未觉得疼,因为被扶桑抱着,被他垫着,一星半点都没摔着。还好,我还记得一手抓住纱帐,虽然止不住坠势,多少也减轻了些重量。
但宫里的梁很高,他摔得依然很重,躺在地上看了我一眼,便晕厥过去。我扒在他身上,惊见有血迹渗出素衣,扒开他的衣襟一看,胸前破了好大的口子,血流不止。正奇怪着,低头瞥见我挂在身上的玉佩,这才明白,原来是被这东西硌着的。
那次真的吓坏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
我拖来一领六尺簟,没等抬脚踹上去,婢女连忙将障子拉开。一眼便见扶桑扒在草席上,衣掀到肩头,袴退至膝下,大夫正拿着绷带在他腰上,腚上,一圈圈地缠绕。
他动弹不得,捞不着行礼,当然也无从整饬仪容,红着脸把头埋到臂弯里。
见大夫拿来张薄毯给扶桑盖好,我便问他:“包好了?”
大夫掬掌:“回公主,包扎已毕。一天换一次药,当心避寒,百日之内不得起身走动。”
我将六尺簟张开抛到地上:“将这与他铺上。”
婢女犹豫着,手足无措。扶桑也慌了,急切切地说:“扶桑不敢。”
气人。
这六尺簟是君父念我抱病,破了规矩,将他自用之物赐予了我。此物极是厚实绵软,四周更镶了玄边,锈了金纹,是君侯才可享用的,我亦喜欢的很。如今割爱与他,岂容他不领情!
“你不是说这六尺簟隔寒防潮甚好,推拒什么。”
“正因如此,扶桑更不能接受……”这小子难得抗命,面容十分窘迫:“此物乃君上赐予殿下养生的,殿下莫糟蹋了。”
糟蹋?
“君父将这玩艺儿给我,本是破了格,再破一次又何妨,我都不可惜,你瞎起什么劲!”我睨着他,心里好不气愤:“一领竹簟而已,你居然敢抗命!”
扶桑更加慌了,瞅了我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往六尺簟挪去……
后悔是何滋味,姽婳正在独自品尝。
七月盛夏,郁郁晚霞渲染了清风,拂出满室寂寥。湟湟落日吞吐着火苗,伤成碎,恨更高。饮一卮残光旧尘,津津生凉,淌过痛心,流入愁肠。
若非当初自作聪明,逐他出去,哪有这一场无妄之灾。衣裳除了草药的甘苦,还残留着脂粉的俗香,想是他离去的那晚,还不及得出宫,便被劫了去。万没想到啊,这一抹让她憎恶的味道,竟是他留下的最后痕迹。
再饮一卮,这黄酒,随她出了即墨,回到临淄,又辗转到此,丝丝缕缕,竟也嗅得见酿浆人良苦的用心。
最后一滴。圈住夕阳余末,莹莹琥珀浓光。不知其中榨取多少物华精萃,倾心竭虑,百曲酵成。
“再也没有了。”
姽婳扬起大袖,玉卮划过空中,飞入幽深湖底。
蒲轻步走近,言语之间难遮淡淡忧伤:“公主,是否要为扶桑子立衣冠冢?”
“不急。”
蒲欲言又止,随后而来的孟阳朝她摇摇头,此事只好做罢。只是她不懂,入土为安,也能不急?
“蒲。”
“奴婢在。”
“收拾些衣物,明日入纪。”顿了一下,姽婳又道:“只你一人。”
蒲错愕,问道:“不知是何差遣?”
姽婳起身跳下栏干,踩破一地风气,衣裾随之轻飘悠扬,渐然远去。
“去服侍未来的王后,季姜。”
看那黄影儿洒落而去,蒲忧虑重凝,呢喃着:“总也这般若即若离,真不知公主都在想什么……”
孟阳是跟随公主从即墨到临淄的武卫,历月经年,自然比她们知道的多,于是沉吟而语:“公主说不急,大概是因为……因为她自己还活着罢。”
蒲一惊,这话出自下臣之口,着实非礼。但却听来,悲哀如斯。
四个月后。
天暗隆冬时,周朝祭公与鲁国大夫入纪,归纪侯之女季姜入朝为后。
迎聘的仪伍,张着雍华,纹着尊贵,出了纪都,绕开临淄,车尘渐渐沿西而去。
蒲搀扶着绯镰步下幕车,立在土丘上,遥望故乡,郑重拜别。如烟的征尘,顺着寒风扑在褧衣上,细密的麻丝染上离愁,裱着期许,撷一抔故国土香,绝然启程。
绯镰从此时消逝,王后自此刻诞生。
永巷吟
作者有话要说:呼~~~~~~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黍离》
皑皑白雪铺染了天地,苍茫茫袭来,让人无处可藏。往年此时,应是在即墨温汤里畅游的季节,而今年,陪伴她过冬的却是天寒地冻榻冷,寒心彻骨痛风。
纪都城门嚯地大开,锦绣华盖似一朵激流中游戈的鲜花,划开遍地银妆,只在倏忽之间,穿越深池高城,轩昂而优雅的彰示城中:姜纪亡矣。
全城戒严,却有无数双热眼,射透层层风雪,一道一道将人刮刻,更胜寒冬。子元率纪国守军解甲除备,更有纪室宗贵分列街道两旁,恭迎齐国师季大驾。纪人踩在雪地里,化出一片污泥,黯然缅怀昔日风光,国灭族亡,怎能无动于衷,只可惜回天乏术。
“那就是姜齐师季?竟如此年少!”
“还是个标致的少年……”
“啧,十数丈远,你怎的知道模样标致,指不定是癞蛤蟆披锦衣,装模作样!”
“懂什么,那看仪度……嗨,你这癞蛤蟆,不会懂!”
“消停会。他长嘛样不是长,跟咱有嘛关系!就瞧这军容肃整,不伤民众一条,来便来,去便去,我等也不求他施恩,但求无罪!”
坐在屋中的几人齐齐点头,结束对齐师品头论足,不尽又感叹起时运来。
“君侯带了夫人弃国避难去也,真是莫名其妙,枉季姜入周为后,竟未有半点作为。为君者,至如此,唉!”
“嘁,自打他弟弟献了酅邑投齐后,纪侯降国,只在迟与早。这下连个仗也没打,恐怕鲁国还不知道情况呢,倒教齐国拣个现成。”
“还说那做甚,平王东迁以来,大小诸侯都越闹腾越起劲。唉,管他天变地变,能吃得饱,穿得暖,不枉死,如今世道,还能奢求个甚。”
纪人呓语飘在雪里,不再闻见。争权斗狠,那是公室贵族的游戏,细民命微,只要吃穿不愁,生死有数,谁又管得座上何人。
东宫卫与汲云卫簇拥着姽婳,直袭纪国太庙,这里是纪侯祭祀宗祖的祠堂,也是安置纪鼎的地方。往日严兵慎守,今日空殿穆穆,东宫卫列队阶下,并不惊扰亡灵。抖落肩上雪末,再跺开两脚冰团,皮靴踩的积雪咯吱声响,一路延伸到殿上。玄色披风裹着缃色复衣,不再飘逸,只有衣角偶尔应着呜呜寒风,微澜轻起。
被冻得通红的指尖,将将抻到门上,却听子元在一旁突然出声:
“殿下,子元有一罪。”
姽婳顿觉蹊跷,便收回手,侧脸等他下文。
“据纪季言,纪国本有七鼎,可先前子元来查看过,却只有六鼎,有一个不知去向。”子元说得十分平静,一如他的面具,苍凉而没有一丝情绪。
“不知去向?”姽婳冷眼盯着子元,净是狐疑。
子元从袖中掏出张丝帛,呈过去:“却搜到此物,兴许就是纪季留下的拓片。”
这一刻,太庙形同虚设,姽婳再也懒得看它一眼,一双凤眸结着冰霜,直将子元割得体无完肤。孟阳侍立一旁,尽管粗犷如他,也依稀察觉横在这二人间,看不见,摸不着的刀光剑影。
子元明知姽婳对自己没有半点信任,甚至动了杀意,他却泰然自若,不卑不亢的捧着帛画,等她。
良久,姽婳缓缓抬手,拿过帛画,转身就走。
“孟阳,将纪鼎运回临淄。”
“唯。”
再过城门时,原来杵在此处的纪人,早已受缚,齐齐移至城外,就待随齐师回临淄,做降民。城门外,公子彭生领着大队人马团团将纪都堵而孤国,见姽婳出来,二人互作了个揖,更易交接。
“彭生必定严整军伍,遵从叮嘱,绝不伤纪邑寸草片瓦!”
姽婳微微颔首,未置一辞,未再看纪都一眼,踩着横板跳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