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这个消息泄露出去。”景元觉轻缓的接了下去,语气淡然,似是不想扰动一室的宁静。“六万人走在路上,沃野崇山,不会了无痕迹。只是,事情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我不想你有什么万一。”
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离开茶碗的杯壁,毫不犹豫穿过条条沉香木面的横纹,过来覆住我的手。温暖,有力。是在我受缩于小小方寸之地的时候,在外面,掀起万丈波涛的力量。
“好,我就待在这里。”
等着你的胜利。
我便在重华宫住了下来。
朝人不知大军将返的消息,日里一切还是照旧。上朝,下朝,接见议事,景元觉总在玉液池遥遥那端忙碌,下晚闲暇的时分,这位向来行事神秘的君主,也不会叫寻常宫人知得所踪。
一日常不得三见。有时用膳时前来,杯茶后离去,夜晚也少在此留驻。见了面,话也不多,只是静静相看,像要把对方的样子吞进眼里。离别前偶尔落下一两个亲吻,都是点到即止,也觉得,是不负了时光。
三五日下来,那人端正的面庞似乎就有了三分清减。倒是一双平素善于掩藏神采的凤目,随着俊朗的身形远远穿廊而望时,子夜星辰般熠熠生辉。
让我见了,每每心荡失神。
将沾水的毛笔搁在一边,我从桌案前站起。
那特意找人搬来的青石板上,扭曲、粗细不规则的水泽由一个个重叠的圈印洇晕开来,渐渐变成模糊的,说不清是什么形状的墨影。
“不玩了。”
身边人按在剑柄上的手甚至没有丝毫的移动,“是。”
仰头见得后窗金色的云霞铺满西方,朵朵红霓,烧着半边的天空。整日里一潭死水似的心情,难得的搅动起来。
我指着石板调笑,“看着多少有些圆了?”
“大人,”甚是平板无趣的声音,略略上前一步,挡住了桌案,“太过频繁锻炼手腕关节,也不宜彻底愈合。”
我谈不上失望的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出去走走罢。”
上下俱得了吩咐,中书侍郎大人为国事不仅身受重伤,更被贼子伤了那一只灵妙的右手,心中忧郁,难遣伤怀。皇上痛失国手,更有一番心疼不忍,特别下了恩旨,请在内宫休养。
作为民众心目中鞠躬尽瘁的崇敬对象,我能够在风雨将至的时刻,于漩涡中心处自由走动。前提是,要得到覃朝武功盖世、英勇无双的皇家侍卫统领的陪同。
时刻陪同。
“是圆。”
蒙恒随我跨出门口时,低低念了一句。
我默然莞尔。
宫中各处的禁卫,比之平时有着不着痕迹的增多。
多年的等待,只剩数日成败。沉默的暗流攒动,似乎连这些古老殿阁的腐朽空气间,都浇灌出一股兴奋到凝重的味儿来了。
我站在内廷乐府的院子里,瞧着头顶一棵古槐树葱郁茂密的枝叶遮挡住天幕的光辉,等人去通传张之庭。
他很快就出来了,奔走的脚步太急,乐师的黑缎礼帽斜斜歪在一边。“苏鹊!”
“你还好吗?”
“还好吗?”
握住他伸来的手,问话和他重叠到了一块。
“你手……”张之庭望着我伸去和他相握的左手,愣愣又望向袖管里另一只,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沉痛。
……这个傻子。
“没有传闻那么严重。”我将右手平摊给他看,细致的纹路印刻在掌心光洁的肌肤上,保养得红润而饱满。“你看。”
“哦……是么,好像是……”
关心则乱。
赌一两纹银,能蒙过他。
我向后看一眼蒙恒,他不作一声,退到五步以外,向我方才一样仰望槐树郁郁苍苍的绿叶。
“之庭,和陈大人相处如何?”
短短几句寒暄后,我问他。
“嗯?”
张之庭对突然的问题有些不解,稍后呐呐应了声。
那就好。
时辰不早了。天色一旦擦黑,平日雍容华贵的宫殿,就会在夜幕里显出另一番不为人知的狰狞模样,不适合洁净的人心。我想了又想,还是迅速提到了这行的重点,“陈大人年事已高,你既已与他相解,就多尽些为人子侄的孝道,没什么事别在这里盘桓,早点回家。”
他皱起了两道平和的罗汉眉。
“这是在赶我回去吗?”
“胡说什么……”我忍不住叹了声,“陈大人是我心中所仰,却不如你有这个福分,还不回去勤勉伺候着。”
那两道罗汉眉皱得更深了,但是旋即随着主人的自制,慢慢、坚定的抚平了折痕。“我知你怨我突然做官。可是当日,你不是也没有和我说一声吗?”
被这双清澈坚定的眼睛盯着,让人隐匿的心虚无处遁形。乐府老院里树影婆娑,轻风阵阵,我用力挺直的脊背上,渐渐却升起汗珠。
“小鹊,我有我的打算。”
张之庭伸手牵住我的手捏了捏,像是要加强自己的语气,使我相信。忽而又笑起来,“不过哪一日你想挂冠离去,知会一声,我不定有意在此久留。”
胸中某处,钝钝的痛起来。
他用了玩笑的口气,却说得极认真。可是……
今时,已经不同往日。我已不再想着脱身,不再想着离去。荆棘芒丛,如今也甘愿停留。天高水远,日出黄昏……牵绊的人就在这宏伟华丽又苍凉寂寞的宫阙里,那些经年的理想和追求,一夜间,仿佛遇见晨光的黑沉,无声无息的远去了。
不曾留恋。
手腕传来些许痛楚,我任张之庭握了一会儿,笑着同他告辞。
回程的步履极快,仿不似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可是即使这样,也甩不掉他人一步不落的跟随。
穿过玉液池的九曲回廊时,蒙恒淡漠的声音入了耳中。
“大人好不细心。”
是了,以此人的功力,区区五步的距离,有什么能逃过他耳朵。“若有需要,蒙恒可派人暗中护卫张、陈大人。”
出了回廊恰是一个十字路口,我左右辨了方向,向寝宫而走。
“不必了。苏鹊没有其它意思。”
夜幕已经渐渐落下,东方的天际上,出现一轮皎洁的半圆,散着冷漠的银光。“宫中如是多事之秋,能趁早归家的,无须在此殃及。”
身后人忽然停了脚步。
传来的声音因为距离的突然拉大听来有些隔远,却还是郑重清晰,“苏大人,蒙恒感谢您留在陛下身边。”
……谢什么呢。
我未曾停步,却忍不住挂了笑。
你哪知道我到底是怎样人。你哪知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你忠心守护的陛下身边,才留在你衷心崇敬的陛下身边。在今天,在今天以前和今天往后……到底是包裹他的丝绒,还是刺痛他的利剑……你哪里知道?
霍然推开重华宫偏殿的门。
里面两个宫娥,正和当值的公公交谈。
皇帝每逢初一和十五须携皇后到太后的寝宫问早安,而其余日的晚膳前,长泰宫和中宫则会遣人来皇帝的寝宫问皇帝身体安康、膳食用度、寝事妥善。
宫娥和公公停止了交谈,纷纷向我行礼,得到免礼的允准后,规矩退到一边,等着有无吩咐。
并非宫殿的主人,却拥有堪比主人的权威。
“嬷嬷们又来问询陛下安泰吗?”
“是的,苏大人。”
“不打扰你们,继续吧。”
我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下人奉上的热茶。听着今日值事的公公,打开镶金的簿记,说起千篇一律的话。
何时用膳。何时沐浴。何时就寝。练了多久武,更了几次衣,见了多少些人,用了哪种果点,乃至,解了几次手……巨细靡遗。
听多了几回,仍然不免浮起慨叹,皇帝高不可攀的身份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毫无自由可言。我不禁为史上所有登上这个宝座的人唏嘘,可是,却不包括景元觉。
千来文字,过半虚假。老练的宫人在面不改色的照本陈述,我却不能将情绪尽藏。尤其是听到昨夜幸了哪一殿的宫妃要掖庭责事及时发下赏赐云云时,更是弯起了嘴角。
赌一千金,昨夜他就在此间。
正直严肃的侍卫统领很快看不下去借宿的客人老是掩口轻咳,默默站到身前,替其挡住扭曲不堪的面貌。
感激无尽的瞅他一眼,我如今知道此人铁板一块的表情是如何练就,心中不禁泛滥同情。原来待在皇帝身边这样辛苦,中郎将大人。
两柱香过去,好容易问询结束。
长泰殿和中宫的女官得了所有讯息,再度行礼告辞,回去复命。我收敛笑意起身送她们出去,请代为问候太后和皇后安康。见长泰殿的女官年高体胖,过门槛时,还好心掺了她一下。
一个小小的纸团,悄然卷进宽袖。
晚膳前,上床小寐。
放下帘帐,摊开紧攥的掌心。被汗水稍许浸湿的纸团,捋平后,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五月初一,帝即位,主侯入京朝觐。五月初三,侯入见太后,屏退左右,言不及一时,争叫陡起。下人入,见屋内凌乱,太后衣饰不整,侯身有血迹。太后即命人拘侯,彼时未明罪名。稍晚周相入殿密见,及出,言侯不敬新皇,言辞忤逆,冲撞太后,押送天牢侯监。是夜主入宫,求见太后,不得,殿外长跪,一夜一日,促然崩猝。五月初六,侯狱中得悉,悲愤难平,撞垣自毁。”
后面的事情,已然知道了。
那几日间天塌地陷的混沌大祸,我一直以为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拨散雾霭,还以清白。可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不敬新皇,言辞忤逆,冲撞太后。
想必是后来诏书上“妄言犯上,目无王法”的原型。对皇亲国戚处以极刑而言,是稍显轻忽的责条,对自知有失而羞愧自尽的臣子而言,却是足以流放全家的罪名。
“苏鹊!”
“……哎。”
我将纸条丢进口里,撩起帘帐,探出头来。
门口处的刘玉正为他卸去黑缎披风,露出底下一身剪裁得宜的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