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鹊!”
“……哎。”
我将纸条丢进口里,撩起帘帐,探出头来。
门口处的刘玉正为他卸去黑缎披风,露出底下一身剪裁得宜的幞头行服,衬得本来颀长的身形更显潇洒。
大概见了张望的眼神,景元觉微微一笑。原地舒展了长臂又放下,快步穿厅而入时,底裾细绣的五彩云水流波摆动,好似夹进一股水边清凉沁人的风。“用过晚膳了么?”
“还没。”
他便露出一个“那正好”的笑容来,坐在床边伸手圈住人,“我也饿了。”
内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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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里乾坤 芙蓉帐下暖,白玉暗生香。
温和的情事,也会使人疲累。可是一两个时辰的深眠,会在睡梦中慢慢退去最初的困倦,精神一旦恢复七八分,又在三更天的夜里,兀然醒来。
西首,绘就出溪山跑马图的透面屏风后,宫烛灯火蒙了一层白绸的罩子,远远散播出晕黄、朦胧的光。
身边睡榻已经凉了。
我披了件外罩下床,内室蓬松柔软的地毯,有着灰白交杂的驼羊厚毛,行走时让半个脚掌没入其中。直到越过隔开卧间的屏风,站在他人的身后,那一个执笔默立的人,才哑然转过身来。
我顺着他身侧让开的角度开去,桌面上端正铺陈的,是一副城中地图。上面圈圈钩钩的描画,红黄蓝绿,叫人眼花。
“弄醒你了?”
景元觉问。
他只着了一件薄透的月白褂子,腰上松松挽个结,敞开的胸膛,露出大片结实的肌脯。看样子,也是一时起意,下了床来。
“不是。”
万物俱静的光景,唯有窗外草间低徊婉转的虫鸣,嗡嗡、啾啾,在四季不转的宫中,也和野外自然的生灵一般应时。细细的夜晚凉风,吹去白日闷滞不散的暑气,使室内橘色的光烛,透出几分不恼人的暖意,跳跃、泼皮。
许正是这份难得的宜人,才使人在这个时辰不期然的苏醒,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走到一处,贴近的交谈。
“既然有事要做,何必……”
像是听到了期待中的问话,他黑黝的眸子渐渐透出笑意,嘴角也微微扬起,搁下笔,伸出手来,“鱼和熊掌,皆想兼得罢了。”
贪心不足……我避过他的手,把那门户大开的轻薄褂子,往一处拢了拢。
景元觉也在此时嗔怒起来,“……怎么光脚?”
满天星辰。
半轮皎月,残壁玉盘,朦胧挂在中央。
目光从窗外撤下,又扫过一眼桌上的图。
“这几日,城防有些改变。”
景元觉见我所见,声音淡淡,“京兆尹还不及报来。”
京城防卫,大胆轻动,定然是旁人授意下周密的安排。我却不曾想到任上多年、从来毫无动作的京兆府尹,竟也是对方埋藏的党羽。
好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身边卧了一只猛虎,一旦知晓,再无法安眠。
“你将神威军回京的消息……泄露出去几天了?”
情急之下难以避讳,我戳破他的用心,他也只是笑一笑,“两日不过。”
不到两日,对方的行动已布置起来。京中防卫的调动,要绕过多少关节的盘查,行事之速,根结之深,怎不叫人胆寒。
背后环着我的人安抚的在腰间按了按,“今日,见到元胜了。”
呼。
我定是一下子泄了力,向后仰倒让他察觉,一边用上更大的力支撑,一边呵呵的笑起来,“他是提前回来,青麟卫率的掌令,又还未回到他的手中。”
谁还会一再上当,被他耍得团团转呢。
我哼了一声,未曾搭理。
“城内的事倒不担心,”景元觉径自笑完,在我后颈啄了一下。却又叹了一口气,“倒是除去正殿三宫,一直以来,未能全部更换禁城禁卫,叫我忧心。”
所以……
叫我安生待在重华宫里,命了随身的蒙恒贴身跟着,每日不管去到哪里,日落前,都要老实回宫么。
“宫中各处禁卫何止千人,每年都要更选……你哪里换得完。”
听了这番刻意安慰的话,他又轻笑起来,在我后颈同一处地方发力,咬了一下。
“苏鹊,你是个纵容皇帝的媚臣。”
我也不禁失笑。
明知道这个人一旦下了决策,就会滴水不漏的做到,却还在这里替他人杞人忧天,平白操心。
“尚书令就算动手,可是除了你,他又能依靠谁……”
我一直不解这个疑问。以周肃夫的睿智,断不会走上自立为帝的道路,成为忤逆作乱、遭四海征讨的贼子。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扶助有血缘的君王,挟天子以令诸侯,行执掌覃朝之实。
那么,在年幼的傀儡长大之后,在被逼逼宫之后,甚至在除去当今天子后,他失去了舅父的身份,又能从属于景家的天下,得到什么?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子嗣。”
身后景元觉的声音听来有些遥远,却觉得有些我从未想过的事,呼之欲出。
我朝皇子,一向早经人事。他登基七年,更有嫔妃无数,即使是大婚也过去四年,仍无所出,虽然因为年轻尚未被人诟病,但总是惹人疑惑。
尤其如今,我已知他身体康健,风流表外,更有龙生虎猛之实。
景元觉松开了手,踱到我的面前。高大的身形站在窗下,悄然牵起嘴角,挡住外面洒下的星光。
“你眼前的,不是仁慈的君主……也不是体贴的丈夫。”他冲我摊开双手,那双手藏在黯淡的阴影里,黑沉一片,看不见上面的纹理。“宫内不乏药石,能使经历房事的女子,无法致孕。”
声音冷淡,不含感情。
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双手不见血光,却叫多少人背后终其一生、在宫墙后泪光翻落的事实。
“我用这种方式……换得壮大的时间。”
忽然有些冷了。
宫烛的灯光渐渐弱下,灯芯烧尽,到了更换的时候。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大概,也没有什么表情。但凡说起沉重的话题,他好像总是这样,愈见轻松的平静。
许是自幼教育的一种罢。
长叹了口气。
谁叫嫁入萧墙后……自古君王多薄情。我无法一厢情愿的麻痹自己,道这不是真相,因为他从来也不曾掩饰过,并非一个高尚仁善的人。
上前一步,看见他稍即一震,又将后退的冲动不着痕迹的掩去,垂下双手,静默站在原地。
我凶狠的瞪着他,“若是你逼我也喝那种销赃灭迹的东西,我现在就咬死你。”
抱住的人好似有些轻微的颤抖,不过也许是迅速有力的回抱前,我一瞬恍然的错觉。短暂的接触里,他说了比平时更多,更急的话。
“你总使我自惭。”
“又使我心生妄想,还能获得美好的人生。”
“从今往后,是不是都能,得到这种露骨的偏袒……”
“……”
而这些絮絮叨叨,深深浅浅的话,却以一个异常短促、煞灭风景的哀嚎结束,“哎——”
他把头深埋在我耳侧,脱了力般的私下低语,“苏鹊,我们打个商量。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咬在同一个地方……”
等夜再次陷入平静,等夏虫的低鸣成入耳唯一的乐音,等灯火熄灭了最后的光,只露出漫天的星辰,静谧的光辉。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有些话,即使是最亲密的情人也不该问起。可是,在这个晚上,这个惑人袒露真实的晚上,我渴望答案。
我们在窗前挽着手,并排贴身的站立。景元觉刚毅冷俊的侧脸,在如水的星光下悄然转来,透出几分柔和的弧度。
“你说。”
其实,他不一定需要回答。即使他翻脸当场,将我轰然逐出去,也是合理不过。我吸了一口气,壮起胆色。“你,想做一位皇帝吗?”
飞扬的凤目垂下羽睫,轻轻停顿了一刻。温和的目光,旋即又轻柔抚上我的脸庞。
“如果,你问的是我是否想做一个名垂千古、英明圣德的帝王的话……是的。”他望着我的眼神暖意未变,却渐渐幽深起来,“如果你问的是,我是否感激,得到这个世人仰望的位子……”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虽然并不真的确定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但是,却迫切的希望他给我一个明白无误的答案,使我能够自私的、单方面的,为未来下定决心。可是他只是弯起嘴角,露出一番熟悉却又陌生、昭然却又不可察觉的笑意。
“吾本无心就天下,奈何天下成就吾。”
日子渐渐在流水中过去,转眼四月已到末尾。朱雀大道两侧柳枝垂地,在南省和太学院两道不低的朱红桓墙外花絮飞舞,婀娜摇曳,给这座燕川环绕的中原城郭,也抹上了一缕南方葱色。
眼前宜静醉人的景象后,朝廷各部衙署的进出和气氛,却好似头顶压着厚厚盘旋不散的阴霾,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埋藏着不安和紧张,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等待着风终究托不动沉云、惊雷乍现天际的那一时刻。
这样的时节,过得真有些累人呢。
前些天还偶尔说笑、表露情绪的中郎将,近日跟在我身后,沉默、紧绷,像一块刻成人形的石头。
我想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妙。于是乎外省和内省,都去得少之又少,风波中心的太和殿弘文殿,更无涉足。
但这样并不代表看不见。
平日一条熙攘的朱雀大道,十里鲜少人烟。多年准点如钟的城门,天擦黑提前一个时辰关起。晚间偏僻的宫内角门,能遇着被蒙身迅速拖走的侍卫。夜里回来的人,偶尔身上,会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这大概是最后、半公开的角力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