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函谷遇刺,五月迎军凯旋,一眨眼的工夫,已在宫里住了将近三月。时光时长时短,全随心情心境,还有,就是相互陪伴的人。
这段时间,叫我深深体会。
“呃。”
景元觉含糊应了一声,撇开眼去。过了一刻,又似熬不住似的转过来,使劲揽了揽我,低头猛亲上来。
极深,极用力的亲吻。
别说我早已经伤愈,纵使有再大的功绩和恩宠,也没理由将一介臣子,久留于天子寝宫。
他和我一样清楚。
也许,还比我更为清醒。
所以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很快带来了浓厚的眷恋和轻微的别愁。不一会儿,就亲得我嘴唇磕破,脸颊酸疼,不仅鼻子被他的鼻子压得歪扁,连头顶上脆弱的大包,也被他鲁莽的动作弄得更加肿大。
还不知道停止。
……
后来晕晕乎乎,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只在恍惚间,听见他似乎是用咬牙切齿的声音,在我的耳侧赌咒。“再过个三年五载,定要叫满朝上下,没一个敢说闲话的人……”
……就好像,一个发誓要得到什么好东西的孩子。
混沌中带着这样一种不明不白的想法,我扬着嘴角,陷入梦乡。
暄仁四年,五月中。
天光晴好,日正东方,皇城西头甜水巷口响起“噼噼啪啪”的爆竹浑声,据说足有千余响,吵扰一众街坊围观,眼看门里官员家人出入,源源抬进裹着大红包纸的礼品和沉淀淀的包铜大箱——这是近来最得皇帝荣宠的新任中书侍郎苏鹊苏大人,奉了皇帝的恩旨,由不到一里地外在贼人灾祸中毁于霹雳弹火的原处宅子,大张旗鼓,乔迁新邸。
等到一整日的接待忙完,阖上如有千斤的大门,我瞧着重新上任后更加精神抖擞的严老管家带着老小数人忙不迭在外厅纪录礼单,终于整了一个机会,感谢早晨从宫中送我来此后,大热天里忙里忙外,连水都未曾喝上几口的统领大人。
“苏大人不必客气。”蒙恒擦了下额头的汗,爽朗不羁的甩下袖子,对着我道,“此地不比宫中,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他的话说得我心中咯噔一下。
这间御赐的宅子,论大小占地正是一间四品官员的府邸,论三进家私亦是寻常文员家中的布置,气派周正,不过不枉。
我站在堂屋外,头顶一块御赐“清风雅逸”牌匾,背对一座先贤“德盛福昌”的石碑,不免跟着蒙恒方才的动作,抬手就着袖子、抹了把头上的汗。“将军,您不觉得……苏鹊当值那点微末俸禄,供个百八十年,也未必造得起此宅?”
蒙中郎将瞅了瞅厅堂,又往我身后望了一眼,露出一张了然的笑脸。
“不然。大人位居四品,这一座宅子作大人安身立命的所在,统共不过三进,朴素简陋,宽敞无物,只怕还屈了大人的身份。后府花园用以生活休憩,与那办公前府院落无甚相干,多栽点花花草草,随便挖个塘,也没什么不妥。”
我顺着他的目光,默默回首往身后一望。拱门后,外人免入的恁大一座内眷花园嶙峋湖石、异草奇葩,当中一池新挖的绿水碧波粼粼,不晓从哪里移来的莲荷含苞待放,正浓翠欲滴的团团围住当中一座古朴雅致的水榭。
……我原来屋里养的那条肥硕大白鲤因为一下有了宽阔水面和太多宫里来的花斑兄弟,不时情难自抑的从水中抬头,“噗”的吐出一连串泡泡,以向主子宣泄心中的满足。
瞧吧。若是这也叫花花草草、随便挖个塘,那皇宫内苑的太液池桃柳数,我看也不过就是水坑一座,野蔓数枝了。
“若卑职是大人,就不会推辞。”
大概是隐见我额间青筋凸现,蒙恒退后一步,拱了拱手,换了种恳切的言辞,“您住着舒坦,便是有人跟着开心。一个舒坦,一位开心,还需什么别的计较?……卑职不会说话,大人却定能明了。”
统领大人一双眼睛明明亮亮,不避让的看过来,晃得我心中咋舌。
他实在已经很会说话。
我在新的府院里安顿下来。前几日,多有朝里的同僚到访,提携微薄的礼物,叫我蓬荜生辉。后几日,恢复了进宫点卯的中书省官吏生涯,忙碌与清闲之中,日子流水般渡过。
这一时间,京城因为朝政初定并迎来久驻边疆的神威军凯旋,举城都在欢庆的气氛中。将近五月末,却有一则意料之外的消息传入京中。
那是早上朝会时。南方驿道突然有急信送到,说安闲侯周肃夫旧疾复发,病死在返乡途中。
当时还来不及震惊,先见着座上人白了脸色,我本来听着只是下沉的心,紧跟又是一疼。
但那人好端端又正起了形容,命人再去查实,又一头着人去通知在家闭门思过的周子贺,启程离京治丧。
他清楚明晰的语调显不出乍听此信的震惊和无措,一举手一抬足间,皆是四平八稳,甚而有种早在意料之中的泰然。
于是惶惶不安的朝臣很快安定下来,乃至于也觉得,失势被赶回老家的尚书令大人,落得如此一个结局也是心灰意冷之果,不外情理之中。不出一炷香的时刻,朝人们就收回了散掉的心,闭上议论的口,让朝议的题目沿着驿丞的消息递进来之前今秋麦收的琐碎事情,继续往下进行。
那是关于不到一月前,还站在这间太和殿前排、最靠近天子地方的一位老人,最后的几句关怀。
我将双手拢在袖中,歪斜倚靠身后的龙柱。仰首往高高的案几看去,陛下也只比平日,埋首多饮了两杯茶水。
散朝之后,本想寻着一个由头去天子书房转转,不巧才到门廊却已有尚书省、礼部、宗人府的多位大人在那里堵着,于是我只好晃出宫门。
沿街步行回家,有位大概是挨户化缘的僧侣在巷口和我擦身而过,念了一句佛号。
他袈裟破败,略带风尘,手中托的佛钵却铜黄澄亮,上面一行墨笔小篆写着寺家归属。我再多看一眼,那和尚又道一声南无,将钵盂纳入长袖,转身出巷。
我便止了步,反身走出那一条巷口。到来往热闹的街上租了一驾马车,进去随口说了一个地方。
普济寺。
七歪八拐,再入佛门。
天公恰恰作美,到了禅寺木门前轰隆隆降下泽被苍生的甘霖,让我矮身躲入老刹檐下时,多了则过路避雨的由头。
在下欲访耳聪禅师,知否可得一见?
僧童开门答曰,然也。
大雄宝殿外,我等了稍刻。
此时寺人早课已毕,晚课未到,都在后厢休息。白日大雨突降,狂风骤起,天暗如墨,院里一座香火寥寥的香炉孤零零对着年久失修的殿阁,尽显空旷寂然之感。
被散落到檐下雨珠打得有些凉意的时候,方才领我进来的小僧童,蹭蹭自大雄宝殿后跑出,双手合什,鞠了一躬,“这位施主……师父说,打扫干净,可以进去礼佛了。”
我不由挂了笑,伸手在他的光头上摸了一摸。
宝殿一侧边门,徐徐打开。
高悬垂地的经幡幔帐,染了积年的尘埃,劲风一吹,翻出内里布帛灰旧的本色——一抹熟悉的月白身影,间中孑立。
背对着我,负手向着如来。
“……”
一刹那,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冲出口,可是,听着身后木门慢慢合上的声音,又好似同样隔断了什么,将话堵在心头,说不出口。
直到那个人回转过身来,依旧是清俊如水,却高贵无铸的模样。
“鹊儿。”
他向我伸出手来。
恍恍惚惚,少年时高高的山岗,吹雪峰上。其人披着雪花大步跨进厅堂,背后云雾山苍茫的林海绵延无尽,烧着炭火的砖石地迅速留下一行完整的水印,头顶狐皮帽子绒毛尖上,蒙起一层细密的水雾。
不及卸下佩剑,先向前伸手。
也是,如此这般。掌心带着练剑磨出的厚茧,红润,饱满,温暖,又有力。开口也夹着不自知的宠惯与纵容,泉水击石般清朗动听。
……鹊儿。
“哥。”
“嘘。”走近身,闻哥打断我本来欲言又止的话,将我递给他的右手捧到面前,对着窗外所剩无几的亮光,“先给我看看。”
他的神色急切而紧张,如同旁人盗窃他的珍宝,还到面前,也要验上一验。
我含了笑,上下翻转,给他看个真切。
这只手,如今已经恢复到可以画出完满圆圈的地步,虽然比之之前仍难免归到半残的境地,但倘比寻常人等端水奉茶之类,并不落于劣势。
“并没什么不好。”
“你自然是这么说。”闻哥顿了一顿,手腕有些略抖,“从小摔跤,就不会哭,喝药再苦,也不懂吭多一声。”
他轻轻把我的手放回袖中。话说得有些埋怨的意思,好似我天生老相,不知撒娇耍泼,倒使他养着养着,失了大人该有的哄逗乐趣。
“哪的话。”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将真相与他讲明,“这一回,李仲恭那个混蛋见阎王前,已叫我气得七窍生烟,生不如死。”
闻哥瞧着,抿嘴不语。
“当真……”
“我叫人在边境留心潜入的狄人。哪一个贼子胆敢再现身,长夜山庄的弓箭,会令他再也无法回头。”
“好。”
“你莫要心软。我下的是绝杀令,不会收回。”
“做靶子的滋味好受么,我不替他们求情。”
“……”
亲近再多,终究难免走到难避的话题上。
“你大概也已知道,周肃夫死了。”
闻哥坐在佛前的蒲团上,突然一句出口,顿住若有所思。
外间风雨如晦,鸽蛋大的雨点咚咚打在窗棂上,我们对坐几句轻言细语,却闹中显静,能够极其分明的灌入人耳。“事出突然,透着许多蹊跷。我们还未议出个结果。之前他半途倒戈,已经打乱了计划……”
“哥。”
我提住一口气,整理太过纷繁的思绪。真心希望能将它们汇结的本意,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