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阖上了眼。
感到闻哥在我肩头拍了拍,示意不必多做计较。尔后,他按着我的手臂,将我再度转向面窗。
“你瞧,”他握着我手的指尖早被夜风吹得凉透,手心里却火一样滚烫。那熨人的热度贴着我的手背,慢慢举起,向前平伸,直到探入窗外半空,“瞧这座城池,何曾这般壮丽……”
“埋藏在这片夜色里,过去的,还有没有过去的……”
“借着这熊熊的烈火,烧尽一切污浊……”
“而老天亏欠我们的债,就在此刻还回。”他宽阔的胸膛挨在我的背后,低沉的嗓音直直灌入脑海,像是典雅的古琴萦绕,“……明晨太阳升起时,定然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远处网状散播的光带绵延进了细密的小巷。街市上的喧嚣越来越响,甚至在这座北端小宅的阁楼里,也能有所耳闻。
闻哥淡淡道,“走吧。”
这一声范师傅似是已经等不及,撩起下摆,站到了梯级边。闻哥松开拥我的手,跟着迈步向前,直到他走到下口回头,眼神询问还在原处的我。
“哥。”
这一刻,胸腔里一直沸腾着让人坦诚一切的血气,都随着这个呼唤凝结成了冰水,让我接下来的语气,说不出的晦涩艰难,“我有了喜欢的人。”
……
闻哥站在原地。
一双星眸,错愕又怔愣的看着我。
范师傅圆睁了眼,又眯成一条线。夜枭似的笑声响在楼梯间,“什么?说的什么?我们的小不点的苏鹊,也有了喜欢的人?”
他大踏步上楼,站在梯级下口冲我招手,“苏鹊,你看上了谁家的姑娘?说出来是要殿下替你做主,还是给你赐婚?我堂堂覃朝未来的辅政王,天下有谁是你娶不到的!”
我向来敬他,更尊他是芸娘的丈夫。
但是今晚,我注定让他伤心。
撇过眼,我对着闻哥摇首,“……我喜欢的,不是女子。”
范师傅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紧盯着闻哥的表情,然而他向后退了一步,微抬了手又放下,却将面目隐在浓浓阴影之中。
“……我们覃朝宗室自太宗始,这样的癖好也不是没有过……咳,只是老夫没想到,你也染了这般毛病。”
范师傅又咳了几声,看了一眼闻哥,道,“你芸师傅虽指着你开枝散叶……要真是改不了,收几个也没什么,哪个贵族王孙府里没点……咳,咳,你挑这样的时候讲,无非是要殿下给个许诺罢。你且开口,殿下几时没应过你?”
我等的那个人却一直,一直没有应声。
叟——
突兀的烟火弹,突然划破了窗外的夜空。
橙色,尔后绿色,再尔后青色。
在城中的方向。
见到闻哥和范师傅的身形都是一震,范师傅又转身迈向楼下。
“范师傅!”我急急喊他。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范师傅脸上惊喜难掩,根本无暇理会,“神威军已经占了京兆府,我们要——”
“您说先帝有意传位闻哥,但是当年朝上相争口说无凭,为何并未听闻任何有利于闻哥的佐证出现?”
范师傅停住了脚步。
我向着闻哥,缓缓走过去。
我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然而心跳却如同槌鼓,“范师傅,多年来您辅佐闻哥,始终对回京满怀信心,说明确实有这么一件东西存在。苏鹊早该知道,想来以先帝和您的交情,也许,确曾私下里说过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
我一步步的走过去,直到因为视角的转换,能看见闻哥苍白的面庞脱离阴影,清晰的出现在余光中,“而当年您未曾提出的原因,是朝中势力已然倾倒,即便拿出也会被人诬陷伪造,还不如深藏宫中,留待他年。”
范师傅重新踏上了梯级,面如凝墨,全无半点方才的欣喜之色。
“可是如今,闻哥大胜,这一件东西拿出来安抚人心,更是名正言顺。”
“住口……”范师傅的喝骂带了一丝难以叫人信服的犹疑,让我替他担心,“这里头的事,岂是你能插嘴的——”
可惜我还未曾说完。
“今日,苏鹊在弘文殿中,见到天灯点起,为能及时脱身出宫,本欲借太宗宝剑一用,然而……”
范师傅额上青筋暴突,容颜逐渐扭曲。
他将它的藏身之所当做以死相随的秘密,断不会对我透露分毫。因为那一处地方,碰巧神圣而又安全,决计不会有人想到。然而,终究人算不如天算,太宗留下从不敢有人轻动的宝器,会被大逆不道的儿孙信手亵渎。
那就是翻身的神兵利器,谁用也罢。
天无绝人之路之谈,我亦信然。
外间冲天的烟火弹,又一次呼啸着凌空升起,一刹,照亮了狭小的阁楼。
短暂的明亮光辉里,闻哥垂眸默立,范师傅瞋目视我,来回踱步。
为的是那一张,本来卷藏在太宗青虹剑的剑鞘顶端……但是今晚以后,只有我才知晓它去处的绢帛。
传位遗诏。
时间一分一分,过得是这样的迅速,又是这样的缓慢。
楼下传来赵七叔催促的轻唤,和着院中马匹不耐打出的响鼻。
我赌尽残余的希望。
范师傅猛然停下脚步,他两人却一起开口,叫我听不分明。
“你要什么!给你的还不够多?”范师傅又吼作一遍,“扪心问问自己,算上你这一条命,你还敢拿什么要挟?”
而随后闻哥淡淡沉静的语音,似是对方才的事,闻所未闻,“……你喜欢的人,是谁?”
此一时,殊问同归。
煮豆燃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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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豆燃萁 周围似乎都静了。
无论是宅外在熊熊烈火中焚烧的城池,还是楼下整装待发的心腹,好像全隔绝在一个密闭的界限外,暂且与此间无关。
膝下虫蛀的木地板,承了力微微下凹。浓烟遮蔽下月光惨淡如灰,照进孔隙里,透出一股经年腐朽的霉气。
“求你,削衔为民,发配边疆,或是永守陵寝,远渡海外……饶过景元觉一条性命。”
寂静之后。
范师傅仰天大笑,“你真是……你真是……哈……哈哈哈……”他转向闻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瞧……哈……老夫说的可有错?哈哈……他就是南人软弱鄙薄的性子,哈哈哈——即便家养了五年,也会认他人为主……”
一瞬恍惚。
从去年中秋到今岁八月,算来重返京城也不到一年,不到一年,竟已觉岁月忽老,年少不再。
“老夫说你是中了什么邪看上男人,哈……还是老四那个篡位的逆子……苏鹊,区区一个四品官位笼络,你就这么感恩戴德?还是那一副狐狸皮相,甜言蜜语,勾得你神魂颠倒?哈……哈哈……哈哈哈……荒谬啊……枉你也算宗室子孙,骨子里留着太宗的血,就这么轻贱,啊?”
阖上眼,可惜却闭不了耳。
脖子忽然有冰凉的触感。是闻哥蹲下来,伸指轻触,柔软的指腹划过,顺着往下,一直,按到胸口。
骇然睁目,那衣襟半敞处露出的肌肤,赫然深深浅浅,早间留下的吮吻。
闻哥身子微微一抖,指甲掐入了皮肉。他的手像烫着了般缩回去,悬在半空,上了年纪一般颤抖,带着点点鲜红。
站起身,便是决然振袖的声音。
“我不会应你。”
他转身下楼。
脚步声远去,范师傅的身影也已不见。起身,磕磕碰碰的跟下去,小院里闻哥已经高坐马上,一身银甲紧束,长剑斜佩。跟随的人马簇拥着他,前前后后数十人之多,那些熟悉的脸庞上,难掩心底兴奋之情。
范师傅在其后马上,瞧见我,哼了一声扬手道,“来人,将二主子捆了好好看住,省得二主子年轻不识数,做出鲁莽之举。”
不禁哑然失笑。
环视精神抖擞的众人,好像唯有一身狼狈的我,确是此间不合时宜的人。范大人命令一下,二主子又算个什么虚衔?最后赵七叔一脸难做的凑上来,便伸手给他,也没什么感觉。
愿赌服输。
也不是未想过这样的结局。
我只抬头凝视闻哥,闻哥自始至终望着前方。他在马上坐得极正,那如雕如琢的侧脸在月光下染着不食烟火的俊逸,鼻尖如峰,濡唇紧抿,眸内一抹幽幽黛色,清冷到人心里去。
叟——
这当口烟火弹第三次划破夜幕,一色,两色,三色……看那升起处距离,似乎越发逼近城中,已然近了鼓楼。
“开门!”
有人压低了声吩咐,赵宅的院门随之大开。
我便见着他随着人流,擒起缰绳,口中低喝一声,纵马迈出门去。
不一时人去楼空。
寥落的院子里,歪树斜枝,只余几个看家护院的庄内老弱杵在门前,一边伸尽脖子的张望,一边满怀激动的交谈。
有多少年,在寒山上默默冰封,有多少年,在等待中漫漫蹉跎。有多少岁月,不曾光明正大踏马京城,有多少岁月,不曾尽情奔驰释放哀乐?
如此喜悦……
我本该感同身受。
“二主子,进屋歇歇可好,外头凉,您穿的又单薄。” 赵七叔瞧着缚我的麻绳,忧虑且愧疚,“外头危险,主子定是不想让您有什么万一……”
……
还会有什么万一呢。
我瞅着他,渐渐浮起一层笑来。想来落到今日这个境地,都是自作自受,竟还存了一丝侥幸的心理,委实可笑。不料却唬得老赵满脸惊骇,“您这是,小祖宗,您可别吓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门外不远升起一声凄厉尖啸。弹指间一颗烟火弹卷着青烟腾上天幕,在高处炸成一团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