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谧无声。
覃朝治下政风开明,从无内宫女眷避议一说。但像当今这样正大光明入殿的,也是开国罕见。
静默中,景元觉已走到了御案九级台阶最下。挥手向刘玉一招,指着转瞬搬来的鸾座语调平稳,“母后请坐。”
过身上台前,太后看了我一眼。
那道目光既透澈又深沉,其中暗含的语义无尽,也是清楚明晰。
从此两不相欠。
我微微颔首。
殿内仍是安静,却少了先前的不安和疑窦。
刑部侍郎顾文古咳了一声,继续摊开手中的卷宗,“……武国威,父坐事,连为官奴,擅武擅射,明王市得之,命侍左右。永秀中,伴守北邑,攒功例擢将军。建通三年,进封大将,阶三品,乃令统领神威大部。然不思报,旧主以荣宠许之,竟一时不辩。事泄败,上怀仁亲以义晓,能反间——”
被按着跪在最前排的老者愤然向身后一人扑踹,却被他身后的威武卫按住。他一条腿上血肉模糊,似不能弯曲般斜在地上,成着单膝跪地的屈姿。
他欲踹的男子垂首面地,不动不挪。
朝臣里却有人将手杖“砰”的一声杵地,阵阵金石回声响彻大殿,顾文古在其中得以接续下去,“……故免其死罪,削封衔,贬恶地。”
原来是武国威的太岳母,齐太夫人。难为武将军一府家眷皆在京中,纵然有心起兵,也多受制于人。何况事发前夕,景元觉连夜招安。
“……赵宇,明王宾客赵云德之侄。守北邑凉山关守,虽无赫功,受陛下厚恩至右金吾卫将军,神威镇国大将武国威副将。明王使叔说与同逆,无所甄异,不能徇忠,死罪。念能听言,反兵击逆,胜不逃刑,有正己惭服之心,流陇西。”
此乃赵七叔之侄。
在殿中望过一圈,依然没有赵七叔的身影。
悠悠数人过后,再度听到这个名字。
“马擎虎,柳烟微,胡柴,张进,公孙雄,弘机道人,庄恭仁,赵云德……皆明王孽从。暄仁初起,此贼等多构陷忠良,行弑刺暗杀之事。暄仁四年八月初八,乃敢图刺圣上,因泄先后诛……”
心中也不知是钝是痛。
洋洋罗列的名单里,有些并不是长夜庄的人。乍听有些惊疑,但随后又释然了。
必是借这个少有的机会,鱼目混珠,铲除一些不必要的人。
帝王道深,明王几许如他。
站在御阶下、三公前不伦不类的位子听完,看顾文古合上长长卷宗。自进殿起,也不曾跪叩,也无人置词。
这一袭月白流云,虽属风流,如披缟素。
竟然也寡有抬眼。
廉王世子景元凛自人群中上前一步,“逆党皆获其罪,陛下仁德,以宽宏待之。臣以为,此案刑部及大理寺所查详实,所判妥定。”
作为宗正寺监判,他一番话说得稍嫌简略,“大理寺应即日起发下海捕檄文至各郡州县,全力捕捉明王及外逃残逆。”
“世子。”
“顾大人,”景元凛转向顾文古,速速吩咐,如若未曾听到我出口打断,“既无异议,可将人犯画押收监、获死者明日午门问斩——”
我等不到顾文古的回答,挡在世子的身前,一拱手,“此中大冤!”
“天时已晚,诸多罪人下狱在即,”定襄王自下排越出,一双虎目凛然生威,“苏大人有话当容后再禀!”
“定襄王这话是何道……”
还未曾来得及说完,廉王世子按住我的手腕,“谋逆大恶规反天常,悖逆人理,不议不赦——苏大人莫要一时心软,为之求情。”
他手上用了十成力道,抓得我一筋抽到心中。
跪伏众人渐渐起了骚动。
僵持中,那些抬起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看见张之庭苍白的脸,还有一侧拉着他摇头的陈荀风。
我看见一旁居功伫立的郭怡,露出森森的笑意。
其余朝中重臣,乃如德高望重者,皆然垂首不语,竟是满面忌讳之色。
独独跪着那些待我如子侄者,却将目光先后撇了旁处。
……
景元觉予我恩德,至公私不分,留我一条生路。
然而却因此,必绝后患,留不下一个活口。
这一时错过,那殿中半百亲厚如斯、至今装作不识我的父老兄姊,明朝便要身首两处。
我纵全身,岂能安枕。
“先帝本传位明王,苏鹊不知、何来谋逆之说!”
大殿寂静无声。
这一句诤问,在几处圆柱中交相激荡,发出往复的回音,嗡嗡重叠,有若蜂鸣。
执在我手上的力道蓦然一松,随即又紧到将要掐断腕骨,那贵儒气质浓厚的景元凛,竟然也能透出肃杀的寒光。
“陛下之前,如何胡言!”
他言辞之厉,恨不能将我当堂绞杀。
我将目光胶在世子青筋毕现的手上,欲要咬牙掰开,却也知众人前说话的机会稍纵即逝,“永秀九年先太子猝薨,明王贤德孝仁、朝中拥立不二,道是未满太子祭期不宜更储,才致先帝不及亲封、意外重伤——”
我看见范师傅抬起的眸子,其痛其恨,烈烈汹汹。
塞满口中的布条撑满了他腮帮,却挡不住那张凛然中带着决绝的脸,露出无穷无尽的畅意。
可是我不是为他。
“当日汤泉宫随伺先帝的,范楚云、周肃夫、付梓基、吴焕四人,皆闻先帝口谕传位于明王!可叹安贤候私心作祟,而另两人利欲熏心、欺弱畏强,竟行事后背信弃义——”
我看见侧边文臣堂堂首位和次位,付梓基大人和吴焕大人,一人面色煞白,一人额头生汗。
他两人互视一眼,就要先后出列指摘,而我的手腕已给景元凛扯得没了知觉,不禁是大笑出声,昂然右手指天道,“——奈何先帝在上,神明有眼,遗诏存宫,苏鹊是非胡言,一试便知!”
御座上的人再度站起了身。
我没有回头去看。
只听到一声一声的脚步,踽踽下得阶来,步步踏在柔软岑贵的厚毯上,缓慢清晰,却重若千钧。
我挺直了脊背,收敛笑意,慢慢放下右手。
廉王世子被那一番石破惊天的话骇到,恁是松了手上的禁锢,面上忽青乎白,身形略显颤抖。
满殿的囚徒都抬起头来,脸上按扯他们的威武卫率,也有一刻的松懈。
朝中文武脸色缤纷各异,多少欲言难言。
一时精彩至极。
脚步止在我的背后。
“……弘文殿上,青虹剑鞘。”我深吸了一口气,徐徐背过身去,“不知陛下,可敢取来一观?”
端无畏万世之讥,端无俱千夫所指。
也不怕百劫追身。
谁能知独独这一回首,用了我所有勇气。
他眼中何其深邃,遥遥不见喜怒。
一双入鬓剑眉深深蹙着,在眉心凝成一个滞结。
凤目定定静静盯在我的脸上,似乎,就能这么一直看到心里去。
……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定襄王反应过来,上前几步,挡在两人之中,冲我大喝一声,“放肆!”
我该跪下,也有人按着我跪下。
然而我死强着头望着面前的人,看他收回目光,看他负手转身,看他挥手下令,“来人,将太宗佩剑取来。”
两殿相近,不一时而至。
殿中一片失色。
中郎将蒙恒无视两侧骚动,单膝点地,双手将蒙尘之剑呈上。景元觉亲自动手,“哗”的一声,澄亮剑身霎时光耀大殿……有一片薄如蝉翼的淡黄锦帛飘摇坠下,又被他捞在手中。
锦帛夹在两指之间,缓缓展开。
背透几行文字墨影,虚实之势,一如长泰宫彼之玉屏。
殿中如遭冰封。
景元觉垂首看了半晌,又合上锦帛。
默默不发一词。
场中气氛沉滞难料。定襄王突然抢上一步,跪在我身侧道,“先帝猝崩,此必伪诏,诚不足信!”
续续又有数人高低接语,都是同此一词。
景元觉有若不闻。
他只手握着那方锦帛,在紧张的气氛中微颔下身来。乌黑的发披散在耳侧,墨如点漆的眸子直视着我,道,“——这又如何?”
这句话,竟是慨然承认了。
以这句话为一个圆心,一圈圈的荡出去,在覃朝最中心的城里、最中心的檐下,荡出了一片哗然的涟漪。
我心下哀恻,一刹能渗出血泪。
闻哥啊……
景覃之明王。
今还你承乾真名矣!
殿中纷乱,絮语频繁,有若东西市场。
面前肃立垂眸的帝王,却与我共成一个方圆——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在他的身后和我的背面就地为牢,将那些外间的风雨飘摇,都隔绝阻挡。
他抿着唇,一眼不眨,等着他的答案。
我堪堪避过眼去。
正当此时,大片不合体统的哗然声浪中有个声音浑厚平稳道,“有道是自古成王败寇,天下唯有能者居之,何况吾皇文武兼备、承命于天时人乎?”
及至回头,原是廉王徐徐出列,面向同僚。
“明王八载匿行,上无礼于宗庙,下无献于社稷。如今海内清平却来争功,姑不论其心究竟,已是不孝、不义、不仁……纵使皇兄复生,本王以为,亦知大统难托。”
他的地位和身份摆在那里,说的话在情在理,从来福相温和的脸上又难得正容肃穆,端的叫人敬重。
殿中语声渐渐平息下来。
廉王等到此处,顿了顿,忽然间凌厉目光扫向全场,话锋一转,“遑论此诏出现时机过于巧合,又是真伪难辨。”
这一番话玲珑老辣,比之他两个儿子,是多出不知几倍的功力。
朝人噤声敛气,及时回神,止住了一时脑热之举。
……其实时至今日,景元觉早已根基稳固。这一份所谓遗诏横空出世,且不论真假,都是浮云过眼,翻不起层几浪花。
朝中大半是识时务之俊杰,一刻迷途,旋知巨树擎天、撼动何易。
“苏鹊不敢如何。”
我仰起脸对着景元觉。
多希望也能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