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那下面是不足以支撑它的土壤。
他抿了唇,极其用力的,以致再张开时,都变作了雪白。
“你爱上我了。可是你又不能原谅。即使我们中间没有二哥的存在,你的父母之死,依然是曲折与我相关。你不能原谅我,更不能原谅爱上我的自己,你总不能放开,所以,所以……你只是,要一个结果。”
我袖里捏成拳的手剧烈的抖起来。
这个人。
这个,我怨的人,我爱的人,他真的比谁,都了解我。
只是当一切都不会有转缳的余地之后,如此的洞察,即使有着稍微偏颇的责难,又岂非一种大恸。
是的,我要一个结果。
活着,会给在乎的人带来痛苦,死了,可以让事情在这里结束。时光流逝,岁月悠长,它们会缓慢而坚持的冲淡着在今日看来似乎不可磨灭的一切,于是等到很多年以后,史书千秋,只会书下一笔明王消溺,成帝建业,没有人……没人会再记得长夜山庄,记得江左四俊,记得落玉太长公主,记得兰妃周后,记得白氏与熙。
很多人,会从这件事的落幕里获得安宁。
我也期望能够因此,获得安宁。
然而那却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我早就该明白了……却平白无故,浪费了那么多的时光。”
景元觉突然认真望我,仿佛已经从暴风中恢复了平静,只是一字一句,仿佛在征询着我的赞同。
何必要求我的赞同。
我永远也无法回答他。今时我已经足够明白,恐怕就是到了黄泉之下,也无法获得安宁。因为负了的,还也还不够。
可惜如果时光能够重来一次……如果时光,能够重来百次,千次,万次,我依然难以保证,会不会重蹈今天的结局。
这种惧怕突然笼罩,像山峰压顶一样沉重,使我急切的、颤抖着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手。
景元觉没有推却,可是也没有回握。
他的手指很凉,比我还凉。
他的眼光有一刻的停顿,才缓缓向下,落到我们手心相连的地方。
外头又有蒙恒来报。
说是玲珑郡主在齐国公府哭闹不休,齐小公爷要带兵进宫,被齐太夫人死死拦在家里,就要拦不住了。
原来多少做过一点好事,积过这份善德。
也只听景元觉蹙眉冲着门外怒喝,“找条绳子,把他给朕绑了!”
蒙恒却是未走。
他说陈荀风大人自居隐瞒欺君之罪,跪在外面许久,方才也撑不住倒下。
他说顾文古称出身同门,又为江左吴越士林曾受庆德侯府上恩德,自请连坐。
他说周子贺戴罪入宫,求陛下看在当年周家行事逼迫有过在先,能够网开一面。
……也留下了一点烂摊子,让无辜者操劳。
景元觉抓起案上的镇纸砸在门上,发出劈裂的巨响,“统统不准!滚!”
我哀戚的看着他。
那飞扬又桀骜的凤眼,此时末梢带着怒火燃烧的红丝,杀气四溢的盯着门扉之外,却凌厉而又绝望。
其实岁月悠悠,相识不过一年而已。
不过一年。
“陛下。”
我出口唤他。
……却有太多的无力,悲哀,和倦怠。
景元觉缓缓回过头来。
他看着我的眸子,目光流转,深远异常。
如果此时开口求他,我相信他会罔顾朝人清议,孤立而行一意。这就足够了。对不起……让我自私一回罢。
在景元觉的垂眸中,仍旧抓着他的手,单膝跪在地上,仰望他。说出口的话,已是道不出的冷漠疏离。
“郭怡求名,文古求义。苏鹊斗胆,敢为天下求利。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惟愿您治下,举贤不避南北,安疆不畏四邻,百年海内清平,万载青史留名。”
他的目光,极慢的撇下,对到我的眼中。
“好,好啊,好……”
话脱口,景元觉在笑。牵起的唇角,露出的皓齿,明灿一如初升的日光,晃了眼般耀目。可那眼中,又恍惚透着心底流淌的苦涩,那笑声,仿似回荡着炼狱深处的凄楚。
朝知夕死无惧惶,淡将荆棘踏草芒。
那一时分我没有犹豫和恐惧,以为求仁者得仁,是一种解脱。可是现在这里,却有。胆战心惊的等着每一刻过去,都比上一刻多一分折磨。我几乎就要相信,再在这里多站上哪怕一瞬,就会崩塌,一丝不落的毁灭了。
景元觉终于张口。
“我,给你一个结果。”
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缓缓的,却是毅然决然的,他松开了纠缠的手。
指掌成空,冷风拂过,一下便是凉凉的虚无。
心脏的某块地方,不再完整了。
……
重华殿东阁门户洞开。
日头仍悬,却不知为何天边飘下几缕雨丝,打湿了斗拱重檐。
我忽然想起,今日好近中秋了。
去年此时间……池碧映明月,杯举论莲灵。
不知他有否记起。
罢了。
昨日一梦而已。
出门前,刘玉呈来外袍,拉正衣角,寄上玉带。嘲讽的是,明白一个万死罪臣,偏要身着月白如练,由金柄拂尘上下轻扫,好似涤尽里外尘埃。
门槛外,蒙恒中郎将一身青甲叩地,行了一礼,双手来押。他托着我的臂膀道一声得罪,却用了一股巧劲,实在相扶。
下玉阶,阶下黑压压本来形容不整的臣工,俱为之精神大振,昂扬抬起头来,一路以注目大礼行之。
有人盛赞吾皇,有人唾骂奸佞,有人感怀怜悯,有人漠然相送。
无论如何,秋雨寒凉,月圆人圆,难不成还要在此跪到佳节。
……
离宫路漫,慢不过恩怨经年。
这一趟行程里,我没有回首,也没有偏侧,更不曾低头。
虽然我这样的不肖子孙,大概已算毁尽了太宗皇帝和父亲母亲高贵的里子,总还有一两分高雅的面子,要留。
……况且比起方才的决绝和痛彻,此时这些台面上的是非功过算不上云淡风轻,却也当真可抛在脑后,任人评说了。
直走到福兮门外,扶墙歇了半晌,难为中郎将弃扶而用扛,一路穿行,到了早该到的所在。
我抬头仰望那处肃杀的白底黑字,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一路往下,仿佛有曲曲折折数不尽的台阶与回廊,一直深入地底深处。磨砺粗糙的砖石在脚下时高时低,污垢和泥渍伴同着弥漫空中的湿腐,随着阵阵森寒的回旋风,从墙壁的缝隙里、沉重的铁门里、甬道的弯折里掀起,扑面,发出渗人的呜咽。到了后来,即使壁上火把通明的光,也无法照进笼罩眼前的黑暗。而这一片死沉的寂静中,又突然的爆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哀嚎,间或镣铐钉铛作响的拖曳声,好像唤醒了阴暗中沉睡的冤魂和厉鬼,而闻者将不再复还。
典狱官率了四名狱卒,恭候在一间小室之外。因为是中郎将大人亲自押送的犯人,搜身也免去,镣铐也简了,收监即罢。
偏进去前,犯人拉住蒙恒,向他提了一个非分之请。蒙大人踌躇很久,终向典狱要求。典狱得了命令,却是掌狱不到三年,再派人去旧库查翻案档,回还时已过了半个时辰。
便换到另一间。
此里火烛未明,一室深黑,仅高处半臂颈大的窗,转折透进地面上一点散光。墙壁湿腻而凹凸,霉烂之息浓重,角落一卷草席半潮半破,站在室中脚下不时沿墙簌簌,几只食腐硕鼠溜过。
典狱官请示是否换回原处。
我席地而坐,只顾摸着那墙,一语不发。不知过了多久,听中郎将开口,谢绝了他的好意。
暗中时光难数,冷暖亮透交替,大致昼夜可辨。
中秋过了。十六过了。十七过了。
白日黑夜里,都说不出的好睡,仿佛到了寻觅的归所抑或兜转的终点,将多年缭绕心头心的事儿一朝卸去,只剩满胸满肺的舒坦。
醒着时,看看天光。
闲着时,将墙壁一寸寸摸透。
指甲不久磨碎,露出指尖隐约的白骨,留下时断时续暗红的痕迹,一点点,丈量描摹过的区域。
可惜的是,父亲终是没有透过它与我说话。
八年过去,当年他那一头撞去后,大概已经获得了永恒的宁静,或是干脆忘却前尘、投胎在哪个好人家了罢。
如此,也好。
本以为一辈子都该没有机会亲至的祭奠,却不想,这小小的一间居所,能够收留白氏两代的魂魄。
也有人来看望。
只是他们远远站在铁栏外,被狱卒尽职的隔离着,而我则整日里恍惚,并不曾好生待客。
直到某日有人隔栏吹箫。
熟悉的曲调,幽咽的吹奏,深深浅浅,浅浅深深。听得久了,只觉得一时方寸天地也辽阔,蔽目黑暗也明亮。头顶一捧天光洒在地上,好是古潭碧波。身下的草席,像是河岸的青草地,眼前的铁栅,似也换做了青林蓬丛。
恻恻久之,依依不绝。
一曲终,来客往栏内伸出手来,铁栅杵立,够不到盘腿中坐的我。
我垂了眼帘,静待他离去。
等了许久,仍旧无果。便侧头,低声道了一句,“临歧到了终须散……清风转眼送云烟。”
再不言语。
八月十八夜。
圣旨到。
典狱官开了铁栅门,定襄王金甲佩刀,顾文古刑监青袍,又有大理寺通判,御史台御史中丞,侍御史,太医正亲至。
一时火把交映,照亮敝败陋室。
总管刘玉立在正中,展开一卷黄帛,正容亲宣,“苏鹊者,先落玉太长公主子,本名白与熙。建通元年,受连落玉太长公主并驸马累珲王、淙王乱,流于莽苍山,一年脱逸。”
“其人清狂偏疏,结忿为怨,耽追往恶。自建通二年起,掩其行藏,秘图不轨,竟寻一肖似傀儡,举明王阴旗,以鸠聚党朋,欲与父母复仇。”
“北邑藏身多年,用委奸佞,贪冒明王义弟之名,笼络其故旧,偷天换日,数行不轨。至暄仁三年,乃化名苏鹊潜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