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甩甩袖子,熟门熟路的往弘文殿去。
虽然这条路已经走的极熟,路过的时候,还是不免向两边多望了几眼。皇宫就是皇宫,金碧辉煌,重楼叠嶂,值得好好欣赏。
快到弘文殿的时候,遇到郭怡。
“郭大人。”我远远作揖。
看他的样子,刚从门下省过来。
他走到近前,还施一礼。
“苏大人。”
天天见面,客套也就省了,何况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干什么去了,不提也罢。
“苏大人先请。”到了弘文殿门口,郭怡站在台阶上礼让。
“请。”
我也不跟他客气,先迈进去,反正又不是我们谁家的书房。
“臣苏鹊,郭怡,参见吾皇,万岁……”
“平身吧。”
案上那人挥手打断我们,懒得听那一套。
“两位爱卿,见习得怎样了?”
景元觉坐在批改奏折用的天子书案上,案上并没有几本奏折,他原先捧着一本书在读,见我们进来,随手放下,倚在椅背上问话。
“禀皇上,今日早朝无廷议,门下省亦无重要批折……”
郭怡上前一步,嘴上这样说着,手却在袖子里掏起来。“只是微臣见张大人,舒大人的批文行文老到,字体优美,特地借来看看。”
变戏法般,他从袖管里掏出两本奏折来。
我瞪着眼珠子感叹。
……真乃神人也。
做才子做得呱呱叫,连做鸡鸣狗盗之徒,都有如此天分。
郭大人不为我一旁敬仰的目光所动,将那两本顺手牵羊的文书呈上。景元觉面无波澜的接过,打开略略看了,沉吟片刻,又合起来,还给他。
“的确行文优美,郭爱卿观摩过了,不要忘了还给人家。”
我再叹,这位……也是高人。
“是。”
郭怡恭恭敬敬的接了,又塞进袖管。
……他们两个君臣搭配,戏唱得倒是不累。
我正在比较他们这种明显的小人作为和我的所作所为之间的差别,景元觉转过头来,“苏爱卿可有心得?”
在中书省厮混了半日,哪有什么狗屁心得。
“今日看到李澄光大人起草的治洛令,文笔简练,极有章法,好生仰慕。”
我参考郭怡语气,言不由衷道。
“哦,说来听听。”
“是。启禀陛下,”我没有本事偷,只会死记硬背,“李澄光大人的治洛令是这样写的:夫洛水在我京畿之侧,灌溉千顷农田,颐养万户食宿,北岸官粮之储,南岸生民储赋,乃我朝盛隆之重地,兴旺之……”
“爱卿,”景元觉出声打断,“拣重点的说吧。”
背的人没嫌烦,听的人不耐烦了。
“简而言之,李大人强调了治淮之重要紧迫,责令沿岸官员及时疏通河道,排瘀泄洪。”
“嗯。”
“还有江南道今岁盐务尚未上报,中书省应户部请,下文催促。兵部所呈冬季开支,转尚书省,发由度支库审核。镇国将军所陈上月四城阵亡将士名录,经兵部审核,中书省今日下文,令钦天监择日以便告祭。另,京都戍卫所城外训练场日前雷击引起山林大火,扑灭后应戍卫所所请,中书门下省合议毕,发文责令农部补种树苗一万株……”
“嗯……”
“左散骑常侍罗希文大人父丧,请丁忧,吏部核准,颁诏抚慰……济州武峰侯之子与济州太守弟七月斗殴之事,大理寺宗正寺按律通审,中书省俱以下文责斥武峰侯刘昌及济州太守何回,各罚奉一年……淮县日前所谓神瑞之事,查为无稽,下文正名……”
“唔……”
“史馆前朝史已完成中宗卷,下诏嘉奖诸史官,编修,文录……漱玉公主驸马五十寿,按制恩赏,另通诏奖其镇守云州有功……”
“爱卿……”
我及时吸一口气:“启禀陛下,其余为末枝小事,臣以为中书省处理皆妥。”
“……好。”
说完了正事,皇帝陛下悠闲的端起茶杯,开始体恤下臣的闲聊。看来今天没什么事,顾文古已经来过,而且已经回去了。
“你们二人,府中都安顿下来了吧?”
“臣谢陛下赐府隆恩!”
郭怡立刻跪下。
无奈,我也跟着跪下谢恩。
“都是按建制的,也谈不上什么恩典。”景元觉淡淡的说了句,看着我们又一番跪啊拜的,挥手让我们平身。
目光转到我身上来。
“听说苏爱卿的字画,已经在京中挂牌出售了?”
“是。”
“生意如何?”
“尚好。”
“苏爱卿急着卖画,可是嫌朕给的银子不够养家啊?”
“不敢。”
“那定是苏爱卿天性勤奋,笔耕不辍,刻苦难得了。”
“皇上过奖。”
上面人顿了一顿,“苏爱卿现在除了说起政事滔滔不绝,真是惜字如金。”
“……微臣惶恐。”
今天怎么废话这么多。
景元觉看我几眼,总算他涵养好,放下茶盅,目光转到郭怡身上去了,“今天时候尚早,郭爱卿就留下,陪朕杀一局吧。”
“遵旨。”郭怡答道。
我舒一口气。
外臣皆知皇上新收了三个大才子进翰林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用来打发时间是既风雅有趣又不会招人非议,皇上倒也配合,每天不是留人吟诗作对,抚琴吹箫,就是留人来一场楚汉相争,按说若不是我一脸老大不愿意,今天该轮到我伺候,不过我没这个雅兴,就有劳郭仁兄了。
“陛下,微臣先行告退了。”
“去吧。”
龙手挥了一下。我叩完拜完,退了出来。
那天我收了官服,领了印信,到吏部报道,本来还想了一番说辞描述我是如何醍醐灌顶,幡然醒悟,决定要精忠报国的,结果隔天景元觉见到我,根本问都没问。然后,我就踏上了郭怡、顾文古的后尘,单日早朝,双日上中书省瞟文,再每日午后,上弘文殿说事。
日子倒也规律。
五日前搬进了城北的学士府。天朝富庶,我皇隆恩,管家丫环厨子都管配,做臣子的福利好啊。
“老爷,您怎么又不用轿啊!”
府上的严管家见我回来,胖胖的身躯人墙般堵在门口,第一句话就怨。
我侧身从他身边□去,“这里离皇宫这么近,走几步就到了。”
本来嘛,出门左转再右转,就看见皇宫院墙了。
“老爷,哪有您这么当大人啊。”
严管家见没堵住,一溜跟着进来,接着怨。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人。”
“老爷,我知道您随和,可我们这些小的出去,人家还会尊称一声学士府上呢。您看您不用轿,我们这下人出去,自然是连马也不敢骑——当然,我们皮糙肉厚的,两条腿跑跑也挺快,可怕就怕这要万一有个急事,我们跑来跑去,兀的不方便啊。”
我回头瞪他,不愧是从人府上教出来的,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知道了,给我备轿,我要去瑶光楼。”
他一乐,自个去忙了。
京城四座之首,闻名遐迩的瑶光楼,如今我才知道了它的好处。
其上三楼,建有一座近五丈长的空中架设,横跨穿城而过的燕川水脉,再和对岸的一座别馆广寒阁相接。而两座楼上,各按二十八宿命名包间,整个设计起意横跨银河,飞连九天,甚是构思巧妙。
又据说这二十八间包间,都只为达官贵人而开。每间包间里的装饰不尽相同,相同的是虽然它们都看似简单朴素,实则用材考究,设计古雅,名贵大方。加上所有包厢的厢门都特意不对开,包厢里的客人出不相见,坐不传音,就着意方便了那些自恃身份,又不想太过招摇的京中权贵。
避不避嫌我尚不注意,但如此风雅又有珍馐佳酿的地方,自然是有空就巴巴的前来。前台见到李掌柜,他直接引上三楼柳宿阁——现下不同以往,好歹我也摇身一变,变成朝中大员,不宜再坐在二楼临窗,给人随便观瞻了。
有人送上酒菜,我便自斟自饮。
过了一会,外面开始下雨。
秋雨绵长,淅淅沥沥,拖拖拉拉,下起了个头,就似乎没有结束。
那天晚上,我还没有接下学士印信的那个晚上,雨也是这么下的恼人。
在客栈楼下吃了饭,回房看见房里站了一个满身满肩湿漉漉的人。
那一抹青色的背影绝不会有错。
“哥?”
我吃惊不已。
他转身,抬手掌风一送,合上我身后的门。
我反应过来,赶紧把门插上。
“你怎么来了?”
闻哥坐在桌边,我拉了凳子,在他对面坐下。他脸上的一点淡漠笑容很快消失,蹙眉看着我,欲言又止。
“鹊儿……”声音出口,苦涩而深沉。
这副沉重的样子,一点都不像那个温暖如春、温润如玉的人了。
明明是我惹的事,害他担心了,他肯定还觉得是他连累了我。
……真是要命。
不能点破,我拉着他笑,“哥,有事找我?”
他对着我那一脸笑容,喉头似是不适般咽了又咽,最后发出三个几不可辩的音,“……对不起。”
“说什么呢,有什么对不起的啊。”
“……”
“你说话啊,”我捅捅他,“不然,哥专程来这发呆的?”
闻哥还是没说话。
过了一会,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上我的脸颊,像要把淤青全部揉开一般,反复揉捏那块前夜挨过打的地方。其实范师傅一个文人,哪有什么手劲,前后又没有真打几下,涂了芸师父给的药,脸上早消肿了。
他不顾这些,执拗的一遍遍摸那根本看不出来的印子,摸得我脸都烫了。
知道他难过……可我心一横,还是把他的手给拉下来。要再让他摸下去,我怕,我会跟着他难过。
手被拦下他也就住了手,只是怔然的看着我。
那幽暗如潭的目光,透着复杂难解的沉淀,却像是不见底的漩涡,看得我心慌。
实在受不住了,我垂下目光,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