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觉将酒瓶对着那林中墓处举了下,饮了一口。未转过脸,他低低自语般开了口,“……当年弃车保帅,你知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的?”
我看向那幽暗的林间,夕阳低落,暮光斜照之处,只见树木,不见坟茔。
猜也能猜到……
以同文子弟的那种愚忠性子,事情进行不下去,又怎会置主君于不利?
可敬,又可悲。
不知不觉,就把这五个字说了出来。
景元觉听见了,点头,又饮了一口酒,仰天吐出一口浊气。“都道文人无肝胆……却是忠骨埋青山。”
却是忠骨,埋青山啊……
那边的三位“暄兆祸儒”,听见否,瞑目否?
山风萧萧,却无人可答。
长身站起,我望天而笑。
“谁言文人无肝胆?忠骨一捧送青山。俯仰天地称君子,众口铄金销不弯!”
景元觉愣然,不理他,我拿过他手上的瓶子,晃晃还有少少,一口饮下。
“好啊,好气魄……”
景元觉接过我丢给他的瓶子,失神的看着我,半晌,他哑然失笑,“……你还真叫朕吃惊。”
叫你吃惊的还多着呢。
酒自穿肠过,清明心中留。我定定看他,沉声发问,“皇上,罗放的六策,是否还有实现的一天?”
景元觉收起笑容,没有立即回答,却也没有避开我的直视。一双狭长的寒目眯起,变得凝重,变得深邃。
片刻,他举起手中的酒瓶,一口饮尽,站起来挥手对着极目处奋力一抛,巴掌大的陶土酒瓶倏忽间破空而出,在夕阳的余晖下划出一道长长的金黄弧线,直至没入远处的山脚。
“——朕有生之年,暄兆新政,必能重施!”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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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方长 回到茫禅师的小院,大师正烹了新茶,满院清香。
闻见了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就让人觉得刚刚的阴霾一扫而空。
景元觉进了院子就吸吸鼻子,两步奔过去。“大师有这么好的香片,也不早些拿出来。”
我不耐自己又要单脚跳来跳去,于是使了轻功,斜斜飞身到廊下的蒙恒旁,一脚着地,歪扭两下,站定。
了茫禅师用粗陶茶碗沏了茶,和景元觉两个对饮。
我和蒙恒站在廊下看。
瞥蒙恒,他门神般立在檐下,一脸淡定。不愧是俗家弟子,修养好。
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们很没有待客之道。
听山寺风声,看金桂落地,那两人说着话,优雅的喝完一轮,又烹一轮。
然后了茫禅师拿出棋盘来。
我终于无奈。
知道我的人以为我不喜弈棋,其实我更不喜欢看人弈棋。看人弈棋,若是看的人没用心看,就是站得无聊,要是看的人看得投入,就得忍受心急如焚时却得闭口不言的痛苦,自找罪受。
趁着他们心无旁壑对弈正欢,我跟蒙恒小声嘀咕了句去一边坐坐,一个人溜到禅院前门口,拍拍屁股,就坐在门槛上。
了茫禅师的禅院位势高,可以俯视宝刹庄严,夕阳西下,下首大雄宝殿重檐高宇,几大香坛前,袅袅檀烟。
护国寺是一座清修佛寺,平时除重大佛日外,并不对普通民众开放。此时非佛日,既无香客来上香,寺内僧众又大概晚课未毕,寺中无人走动,十分清静,只有附近别院的钟声偶尔响起,在山间悠远回荡。
如此平和的景象,好像时间都停住不走。
……
“时迫,待天下兴,上君集权。先忌臣权,胁之,迫之,催逼减之,行六令得大势在握,一人一呼,四海遵从。彼,无为至为,从循周道,如将不尽,与古维新……”
语出罗放《大行策?序篇》。
第一次见到罗放的时候,他刚云游四海回来,身上还带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
记得他人又高又瘦,一袭青衣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走起路来两袖带风,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但只要一说话,就是爽朗的笑,目光炯炯,声似洪钟,谈到高兴处,手舞足蹈连说带比划,再无神仙的错觉。
不过也有安静的时候,比如他认真听人说话时,遇问题凝神细思时,都如入禅般坐定。
此时好抱,他身上还有股药香隐隐传来,颇为安神。
于是……我就很不给面子的,大刺刺的蜷在他怀里睡着了,口水哗哗的,流了他满满一胸襟。
等在自己画的地图上醒来,找了旁边干爽的地方正蹭脸,我就看见风流人物放大的俊容在眼前扭曲,大眼瞪小眼,然后风流人物眼角抽搐着说,小子,你……狠。
临走时他指着我跟我爹说,这小子,给我玩几天。
爹爹看着他湿漉漉的胸襟一脸得色,捡到大便宜般笑着颔首,连说好好好。
后来我才知道,他讨厌与人身体接触,还有洁癖。
可惜为时已晚,三岁的我,很不幸的,自己把自己卖入师门。
最后一次见到罗放的时候,他已病入膏肓。
医者不自医,像他这种出身医药世家的,毕竟早就知道自己将会如何,门照出,友照结,酒诗歌赋,雪月风花,反而比所有人都从容。后来在床上躺了大半月,别人去看他,他还一向谈吐自若,只是非要垫高了枕头,说可以仰头,看见窗外天空。
那个时候同文书院规模已经很大,他却建了就撒手,早已有几年不管事。
不仅如此,还泼冷水给他的学生,说树大招风,不如趁早散去。
写了可以扬名天下的《大行策》也不拿出来,交给学生前,要他们指天发誓,十年不献。
这样还不放心,总跟我念叨那东西要惹祸,以后就别说是他弟子了,以免被他祸害。
我不相信天下有所谓神人,不过我相信有人能料事如神。
我还相信有人潇洒一世,胜过别人十世迷茫。
虽然这人一身怪癖,固执任性。
当时我很没形象的抱着他大哭,说先生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啊啊啊,眼泪共鼻涕飚飞,再次洋洋撒了他一胸襟,这回,他一脚把我踹开。
说你他妈的臭小子,还敢给我来这招!
于是八岁的我,就这样,被踢出师门。
……
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江南书香,已如隔世。
伸手摸摸脸,果然干燥无水。
如今将近十年过去,黄口稚儿,到底长大成人。
“苏鹊!”
闻声唰的跳起,景元觉和了茫禅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两人一左一右,正用疑惑的眼光看我。
“——你在想什么,为何面壁长思?”
景元觉面色不善,端详着我。
暗叫一声糟糕,吸一口气,赶忙定下心神。
“呃……”
面壁长思。
灵光闪过,再吸一口气,我转头指着眼前那堵寺墙说,“此墙大好,大好。”
然后就笑眯眯的盯着墙看。
仿佛看着看着那堵破墙就能开出花来。
“好什么?”
景元觉斜眼看我,莫名其妙。
我对墙点头,露出一种真正欣赏不已的表情。
“前朝好佛,千佛山上百来寺,多黄墙黑瓦庄严肃穆,却不如我朝此一座新建,白壁萧立,大雅脱俗。”
景元觉狐疑的看着我。
我继续道,“看了半天,苏鹊越发觉得这十丈长壁,如白纸一张,平整均匀,质地细密……”
景元觉歪头跟着看了一会,忽然笑起来。
“还道有人在苦思佛法,却原来,是看中这白璧无瑕了。”他转头对了茫禅师道。
不知是否糊弄过去,我讪笑,做搓手垂涎状。
景元觉又问了茫禅师,“大师,此人技痒,不知道护国寺要不要修墙?”
我……你才修墙。
了茫禅师却在认真思索,片刻之后,释然颔首。
“新修前堂、中堂、藏经阁内墙皆空,大雄宝殿照月壁仍白,想来鄙寺方丈数日前曾提起过,应是正要有所计划。”
不妙……随口敷衍的,竟要被赶鸭子上架。
果然,下一刻了茫禅师慈祥又热切的目光看过来,“苏居士妙笔丹青,愿为鄙寺作壁画,老衲求之不得……”
我看一眼景元觉,不敢怒,亦不敢言,只得惭笑着对了茫禅师推辞,“不敢,不敢,平山古刹法相庄严,苏鹊刚才只是出神想象一下,已感莫大冒犯……有画不如无画,佛法自在人心,怎敢因一人拙手诠释,导了众生歧途?”
“不然,不然……”
了茫禅师轻轻摇头,接着捋须,淡淡微笑起来,“苏居士通透之人,岂不闻一念超生,渡人自渡? ”
噎住,好一句佛诘强大。
推不掉了……
看景元觉,他一脸悻然,就差说“朕祝你,得偿所愿”。
再看了茫禅师,殷殷期盼,暖暖目光……
我认栽。
“苏鹊受大师教诲,愿能自觉觉他,自渡渡人 。近日收拾好了必来……来宝刹修墙。”心中是郁闷无比,瞥瞥景元觉,面上还低眉顺目,一脸的感激。
了茫禅师银须飘飘,满目祥和,双手缓缓成掌。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苏居士有大功德……”
接下来,他具体说起护国寺几处壁画所在,方丈的愿景,从七步生莲,菩提坐化,割肉饲鹰,拈花枯荣,到鸠摩罗迦叶母子同修,舍利弗露宿观机说法,我嗯嗯嗯,再嗯嗯嗯,悔到几乎内伤。
景元觉忍俊不禁,逮得了茫禅师一处停歇,指着我问了茫:“大师,此人可妙?”
禅师愣了愣,习惯的捋起须来,末了转头,对景元觉微笑,“灵动多变,定静纯如。甚妙。”
景元觉看看我,对老禅师露出一个狐狸式的奸笑,“不错,不错。”
了茫大师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