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前两项都腻了,他便卖了几家药行,开了一间叫同文的书院。
又据说因为罗放头上顶着江左四俊之首的帽子,偶尔会呼朋引伴叫些多少有点小名头的人去书院饮酒作对,谈天说地,又兼之他对贫寒子弟不收学费,同文名声很好,生源很充沛。
等到几年下来,学生先生渐多,真正聚起一帮颇有影响的清正之士,他就不怎么去书院玩了。
九年前他去世,同文仍在,发展到今天,一座书院赫然成为江南清流之代表,却也不知,是幸与不幸,有没有,违背他当年的初衷。
谁知道呢……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所谓初衷。
若说他是无心栽柳柳成荫,我是不信的,可若说是他的意志影响了今日的同文,我更不信。依罗放的性子,我宁愿相信他只是存心搭起座台子,造了一个空间,好让别人有地方唱戏。
有师如此,无语问天。
因而迄今我对同文所有的感情,止于他是罗放无聊时,开来解闷的书院。
山风阵阵,我晃着腿坐在树杈上,悠然出神。
看一眼旁边,方才从顾文古帐上取回那一窝鹌鹑,它们叫得久了失了力,此刻在寒风中可怜巴巴的挤作一团,簌簌抖着相拥取暖。
救命的小鸟们,多谢。愿你们幸运,能被父母找到,平安的过下去。
念完祈愿,我继续出神。
那时的某一天,罗放讲完了太子晋与周灵王的故事,他站在藤架下,在晚风里指天笑言,仙王子,真升仙乎?人呐,不能太油滑,凡事妥协,可也不能太正直,凡事强求。秉着一颗善心、行能行之事,不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小子,记住了?
我记住了,还引为至理名言。
因为觉得这样才有道理,所以我虽心怀敬重,却一直觉得同文那帮人迂腐,觉得暄兆三君子愚忠,觉得顾文古耿直到傻气,全不似罗放这等聪明人教出来的学生……
可这会,我倒想起罗放的另一句话来。
他说,人不管走那条路,只要是自己认准的,就很不错。
忽的羡慕起顾文古来。
从树梢上跃下,落地无声。
我拍拍身后沾的树皮和枯叶,长吁一口气。
那时太小,不能体会罗放我行我素潇洒不羁背后支持着的深沉,所以也根本没明白他话里的沉重。
顾文古走在自己选的道上不回头,于他,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站在灯火通明的主帐外等候通传,一盏茶后刘玉从里面出来,却小声告我,皇上并不在。
我不好问他景元觉这时候为什么不在帐中,只好告辞。
出来想了想,我去围场守卫营帐,找了一个官员,说是要查找朋友夜聊,问可否告知营帐号?
那官员让我去看入围场时报道的登记簿。
果然是公开的……叹口气,我往回走,路上经过一处营帐,外面分明是付大人马车,犹豫片刻,进去叨扰。
付大人的两个儿子见我来,客气几句便依次出去,将他们老父完整留给我。
付大人蜷在床榻上,衣服加被子,裹得像个灰扑扑的大团子。
“小苏,你总算来陪我说话了。”他在那团里伸着头,像是乌龟出壳,“冬狩,无聊吧?”
不无聊,至今我忙都来不及。
可我脱口却是,“这来看您老大人,自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着您的教诲了,哪能是无聊呢。”
付大人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呵呵,”对他的不屑我习以为常,接着说话:“我刚才在东营给吓到了,您就当我这是来您这压个惊,可千万别赶我啊。”
老头子来了兴致,抱着被子往前拱了拱,“出了什么事?”
“今天晚上吃完饭,不是没事做嘛,我就琢磨着去旁边营帐,找个认识的人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不是?可结果……您不知道啊,”我凑到他旁边,紧张的压低声音,“人没见着,见……鬼了。”
“什么?”
“嘘!”我抓着他的被单左右看,“付大人,我说,这荒郊野外的,怕是有些东西……不干净。”
“哪……有不干净,”他瞪起眼珠子推开我,“你小子好端端的乱说什么?”
“哎呀,这是我亲身经历的,哪能不信?”我在床榻边坐下,又凑过去抓住他的床单边角,“可真没乱说……当时,我走到友人帐营外,还差那么几步没进去,抬头就看见一道黑影倏的在眼前闪过——我想晚上帐子里面点了火,人影照在营帐上晃一晃,可能自己眼睛花了看得不那么真切,也就没太在意。这么想着,我掀了帘子进去这么一看,嘿,里面根本没人!”
“啊?”
“这还算好的,那时我就奇怪啊,还想着,这是不是有人和我开玩笑什么的,这么着四下看看,结果,却看见门口的一团被子,慢慢,慢慢的动了起来……”
“啥,啥?”
“——被子,这种被子,自个动啦!”我揪住付老爷子的被子大着嗓门重复。“它慢慢的挪动,一点点的,在我眼前展开……然后,它掀开了一角,一个小角,从里面,一条这么长的——”
拿手比了整整两尺,付老爷子惊叫,“蛇!”
“大青花蛇!”
“后来呢?”
“我吓僵了,六神无主,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的就看那家伙鼓着两颗黄豆眼瞪着我,吐着一条猩红的信子嘶嘶作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它突然昂着头,扭着身子就爬起来,那是越爬越快,越爬越快,眼看,眼看就——”
“就怎样?”
我收口,“就这么爬出去了。”
“……哦,咳咳,”老头子难掩失望之情,“咳,爬出去了?”
“爬出去了。”
木楞的点头,我忽然又紧张起来,抓着他问,“您说这荒山野岭的,怎么就钻出来那么个东西,是不是蛇妖?”
付老爷子很不屑,“不就是条蛇嘛,什么妖。”
“不是啊,大下雪天,您说这不成精,哪来的这么大本事的蛇?”
“哎呀凡事总有个例外嘛,说不定,那东西就是闻着肉香给它饿醒了,循着味儿,哎……”
“那怎么还会有先前的人影呢,莫不是幻化成了人形?”
“什么呀,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哪有——”付梓基说着说着,忽然住了口。
过了一会,他探究的看着我,“……那是谁的营帐?”
我眨巴着眼,坦诚回答,“顾文古顾大人的啊。”
老头子向后一缩,怕冷般裹了裹身上的被子,突然寒着声转起眼珠子,“你告诉他了?”
“没有,没有!”我断然摇头,“冬狩祭祖,这半夜见蛇也不知道是什么兆头,我哪敢乱说?这不就您高寿,见识多,我直接跑来找您的。”
“……算你聪明,”老头子松一口气,眼珠子也不转了,只瞥我一眼,“不是冲你来的妖,少管为妙。”
“哎。”
我应声点头等待下文,他却怔在那里,闭口不言了。
可惜话既已出了口,就如搅屎棍子捅破了水面的平静,装是装不了了……我不当作没听到,他就不可能,再当作没说过。
成精老狐狸一只,岂会不知道,我为什么趁夜赶来,说些无趣的妖怪奇谈?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
他不答话也无妨,我安静的坐在他对面,含情脉脉的看,无声浅浅的笑,极尽温柔之能事,直到付老爷子再也受不了,黑着一张老脸煞风景的说,“出妖蛾子了你?”
“付大人,您见识广博,镇定自若,晚辈仰慕您。”
“……”
他撇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我接着笑,继续温柔如水的看,老爷子往后缩了又缩,直到缩到不能再缩。
——现在他一定在后悔,没让儿子陪在身边。
大约一炷香之后,付大人缴械投降。
“……前朝首设三省,中书省擅制政令,一朝枢机,重中之重。我朝虽沿袭前朝旧制,大事却全经早朝或重臣商议决定,定议后,才由中书省起草文书。如此一来,中书省名不副实,既比不上尚书省执行之权重,也比不上门下省审核上谏之要务。”
“嗯。”
我颔首,等着下文。
又对视一会儿,老爷子无奈道,“三子入朝,你明明才气最盛,皇上却偏偏派你来这最枯燥最无实权的地方,为何?”
我收回眼光,安然答曰,“苏鹊只有些小聪明,年纪又小,怎能和郭大人顾大人在书院里多年的真才实学相比。”
“真不明白?”
我惭愧的拱手,“还请付大人赐教。”
“哼,”付梓基冷哼一声,“都是显而易见的事,你不必和我来这一套。”
“付大人,皇上是何等的心思,苏鹊就是自以为猜着几分,又怎敢在帝师的面前,胡说八道?”
我殷殷带笑看他,直到脸颊酸痛,犹不更减。
“……”
半晌,付老爷子再次气馁。
“那郭怡心思细密,深藏不露,派他去门下省从事,他去了就专司弹劾文表,多少年的旧账桩桩详理,滴水不漏,几日朝中就人人自危……不招人忌恨才怪。”
“不错。”
“那顾文古更好,出身同文,本就是多少人的大忌,皇上还派他去刑部任职,让他坐在周相眼皮底下一件件坐实弹劾罪状,如此明晃晃一根大刺……”
我颔首,继续看着他,他瞅我一眼,无奈闷声道,“此二人名为重用,实则一旦丞相动手,首当其冲——弃子也。”
“苏鹊尚有一事不明,”说到这里我犹疑的提问,“当时朝上,是尚书令大人亲自提出安排职位,又怎么好,就刚巧在这么两个关节位置上?”
“尚书令安排的职位?”
付梓基缩在被子里冷笑起来,“申请丁忧申请了好几年的突然被批准丁忧去了,要求告老还乡要求了好几年的突然被准退回家去了,这不自然,就空出两个刚好四品的位来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
知道景元觉早有准备,却不知他竟然准备到这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