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来,肩膀微微有些颤抖,“御书房都排不上座的小毛孩子,谁稀罕那些厚本书……剑啦刀啦,珠宝啦名驹啦,寻常小孩玩物丧志的那些,那些我才稀罕。可是他呢,自己来的时候亲自带,自己来不了的时候托人捎,弄来弄去,全是书。宫里管得紧,也没有其他的新鲜玩意,这下好,闲了只能叫人换着念来听着解闷……时候久了,古人千百事,故旧万千言,全装在一个小脑袋瓜子里晃荡,这么晃荡来,晃荡去,就晃荡的酸腐,晃荡的老成,后来干脆就彻底绝了旁的那些念想,变成十足的小书呆子。”
“你信么,信不信?”
他探过头来,伏在耳边轻笑,伸手在空中呼来划去的摆动,“本来说不定,我还能当一代大侠,仗剑行走,独步天下,就是那传说里享誉江湖的风头人物……结果这手,却只用来抄书写字了。”
一时尴尬,只得僵硬的点点头。他的字我常在奏章的批复上见到,很是铁画银钩、俯仰风流,是非在纸上下过一番功夫,多年成就的笔力。
“逼的,”景元觉无声的笑笑,又把脑袋缩回去,枕上肩颈,“君子读史而知自省,习字而养自重,逼的。我不想当什么大侠了,人小心老哪……再说又到了上御书房的年纪,时间总有处消磨——他却请来了了茫大师,据说是出生时恰在宫中为父皇说禅,因而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僧,要教我习武健身。”
“了、了茫禅师?”
结结巴巴的问他,实在是吃惊。了茫大师者,我并不了解,然授景元觉武功为师,送景元觉弟子为侍,守景元觉臣子隐墓为室……当初竟然,还是周肃夫的牵线。
“没错……”
他扭过头来望一眼,笑笑,伸手抓了我耳边的一绺垂发,拿到手上把玩。“你说这样操心教育外甥的人,该算是个好长辈了吧?”
未及作答,他已自顾自的往下说。
“可是我们从不亲近。从小,到封王,舅舅写了有百余份的信笺陆续送进宫,有关课业查考,有关节庆问候,有关时政简评,从来无关亲情。”
景元觉对着手上的头发吹一口气,看着它们在他手掌上,幅度不大的弯了弯。“跟我亲口说的话,十年,不超过百句。”
“……周大人是避讳外臣结亲吧。”
话回得确实牵强。
有些窘迫的去看他,他把我的头发在手指上绕了一个圈,笑眯眯的扯扯拉拉,“不对。他就是个怪人。”
一会儿,景元觉放开手指,任那一小撮头发重新散落在掌中,弯成一个黑色的弧。
“怪则怪,可舅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那语气透着怀念,不像是在品评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倒像是在回忆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辈,纯粹的说给我这个旁人听。
“那时候母后不争宠,三哥和五弟抱团,常常在讲读堂里合起伙来欺负人,了茫禅师又不是时时在宫中,我打也打不过,说也没人说,实在憋气,就跑去拦下朝的舅舅。我想,他当大官啊,再怎么说我是他亲外甥,他总得替外甥作主吧?结果么,他就说了一句话。”
我没有开口,等他自己说下去。
顿了顿,他拿着我的头发夹在指间,当作拂尘的穗子一般凌空挥甩,伴着它高低起伏,咏叹出声。
“——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 ”
……
原来是这一句。
此句精妙,妙不可言传。此句无心,貌似道德经里众人随处可见的论道,断章取义、只言片语,却是有意,是在提点他,教他如何做人。
今天的景元觉,能坐在这里,一边和我说着话,一边拈着我的头发当作拂尘马鞭样洒脱的来去挥甩,说明当时的他,一定也是听懂了。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晦以理之徐明,浊以静之徐清,安以动之徐生。
是以忍耐。藏芒。
不出头。
“他当了二十年官,温温雅雅,不党不群……”
虽然看不见,我却知道景元觉大概是再度笑起来,因而语句之间,有了些停顿,“他安稳做了多年兢兢业业的吏部尚书,从不争事,给人的印象,也就是个办事认真的寻常文人。结果,当年先皇新崩,三哥带了禁卫逼宫篡位,自封为皇……五天,也就五天。看得清楚,做得果断。”
……
当年的事,也曾多有耳闻。
先帝意外驾崩,统领京城禁卫军的三皇子珲王景元广伙同五皇子淙王景元茂占领皇城,自立登基,朝堂争议尚未安定,景元广却隔日就猝崩于内宫……尔后一日内,京城换防,以周肃夫为首的朝臣拥戴景元觉登基,同日淙王、珲王生母齐贵妃、淙王生母芙妃定罪谋逆,再一日两妃自裁于宫淙王下狱,而后第五日,一纸封文,尚在边关驻守不知消息的明王,被加封为定北将军,首品亲王。
“现如今,呵……我倒是青出于蓝了。”
景元觉的声音,在前面幽幽的传来,像在说起,一个事不关己的玩笑。
又是这种语气。
一星半点的落寞,阴魂不散的讥诮……这种该死的,无所谓的调调。
如此陌生,如此熟悉。让人不由自主,再次想起了涂山县衙里那段听了当时气愤不已,后来回想,却一次更比一次心惊胆战的对话。
也依然记得分明,那场奉天门楼上调侃入题,却后话句句,惊风惹雨,最后几乎未能善终的问白。
……
犹豫片刻,伸手,我在后面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没有转过身来。
过了一会儿,前面传来轻轻的笑声,“苏鹊……你还真是个软心肠。随便说几句,你都当了真。”
没有答他。
片刻之后,赌气般,手掌下移,又多拍了两下。
“好哇,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老虎的屁股——”
景元觉立刻转过来,一脸的作势当场算账。
却没把话说下去。
“……就是这种目光。”
突然改口,他凝神沉了脸,伸手就来摸。微热的指尖触到眼角的睫毛,我一惊,直接向后缩,立即撞在了坚硬的船舱柱子上,后脑壳一阵锐痛。
“嘶……”
景元觉见状收回了手,却依旧有些微怔。
“就是这种目光……刚才也是。”
说着说着他摇着头自顾笑起来,神色之间,好像仍有几分恍惚,“前几日去护国寺,照月壁上那幅观音大士总觉得哪里眼熟——原来,是像你,像你自己……”
抚着后脑,傻了好一会,才反应他在说什么。
“像我?那观音?怎么可能?”
“……现在没了。”
他却小孩子般扁起嘴,失望的蹙眉,目光黯下来,手拍上我的肩头,肯定的摇着头,使劲的叹息。
“没了。没了。就那么一会。昙花一现,过眼云烟……没了。三千界少了尊菩萨,眼前,又多了个俗人。”
……
我便是发现,有时候,真的很难不生他的气。
气过了,橘色光下,看见他眼眶下泛着淡淡青色的痕迹,鬓角几缕发丝,大概是因为之前急吐冒出的虚汗,还软软的粘在脸上,泛滥的同情心,竟然还是一发不可收拾。
“……我给你吹首曲子吧。”
景元觉早赖回原来的位置,闭目养神,不置可否。
没办法,换成侧身用肩膀顶着让他靠,腾出双手,摸出洞箫送到唇边。
悠悠一曲终了。
向外看去,月色迷蒙,粼粼水波。船边一直随行的河灯,只剩下些些的少许,远近不一的徘徊,倒是头上多少星光依旧,仿佛为这个初春的夜晚,亮起了无数盏遥远的柔光。
“这是什么曲子?”
景元觉微微张开眼睛,问了声。
想了想,决定实话答他。
“无忧。”
“无忧……”
他重复一遍,语气间没有问罪,眉间却不知为何有几分不满。“张柳升的曲?”
我摇摇头。
“偶尔听河边无名的渔人吹过,就记住了。”
“……哦,很不错。”
他好似很满意这个答案,并没有深究。
不久在朱雀大街附近的小码头上,小舫靠了岸。
岸上早有先行接应,十几个人,清一色的黑衣,骠悍非常。
景元觉从其中一人手中,接过一个木盒。
“呐,这个给你。”
接到手中,他示意我打开看。
借着刘玉举的灯笼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团火一样的红。
还没明白,那边景元觉呵呵的低笑响起来。
“上次不是盯着看吗?赏你做狐裘了,拿回去,好好看。”
……
抠抠,肚子上有个恰入一指的洞。还真的是冬狩头天,那头死于同类相残的狐。
“……谢谢。”
谢谢这么个有历史意义的……纪念围脖。
景元觉没再说什么,促狭的看了我会,翻身上马。
“哎……”
想想这人其实好心,邀我来赏花灯的,我还害他吐成那样……
好似有点过分。
他在马上低下头来,“什么?”
“……”
道歉就要承认,承认的话,这么多人看着,我又老脸拉不下来。
景元觉见状,又笑了起来。
“放心吧,那个愿望,已经实现了。”
“啊?……不是那个意思!”
“哦?”
于是他又低头等着,我又说不出来。
呆了一会,只好呐呐,“……元宵快乐啊。”
这回,他却是愣了。继而偏着头,慢慢的,一点点的,微微笑起。
那份浅浅的笑意,噙在嘴角上,映在眼底中,一时的恍惚,好像在暗沉的冬夜里,眼前,绽开了一朵春天的花。
“知道了……我找人,送你回去。”
谁与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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