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我以为我最好的就是耐性,奈何……你就是不明白……”他急促的一口气说下去,像是此刻不说,以后就没了机会,“究竟是我隐藏的太好……还是你太迟钝?……不明白?真不明白吗,一点都不?一直以来……一点都不?”
像是心底藏得最深、最久、最见不得光的东西,一下被人揭幕。毫不留情的、毫不犹豫的,公之大白于天下,便再无所遮掩,无所遁踪。
“不……不,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他苦笑了起来,混着血色的眸子,在红灯的光影下,陡然变得渗人,“怎么不可能?你告诉我,我也想要知道!苏鹊啊……苏鹊,是你,明明是你自己。你为什么?说啊,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招人?”
腾出一只手撩开头顶的乱发,他把掌心按在我额上。绷紧了的头皮,拉扯着太阳穴的青筋,逼得人不得不抬眼,和他对视。
“就是这样疯的……不敢正视,不敢逾越,不敢用强,甚至不敢,只言片语说出来……白天那些让人心荡漾的曲子,我感激他。由衷的感激他,无论是用心良苦、还是顺路为之,都让我终于认清了软弱,认清了缘由,对还是错,总算……认清了这世上,最单纯不过的道理。”
我说不清;究竟是自己失了魂魄,还是絮絮叨叨的他,鬼迷了心窍。
“……即使得不到回应,即使是,一厢情愿……也始终希望,能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两……”
“——不,不、不不!”
艰难集中了一丝理智,抓着一根稻草,打断了这个疯子,对他吼出事实,“我是男的!和你一样男的!”
“……哈……”
他却像突然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先前几分逼迫的暴戾,顿时化做无形,只留了一仰脖促狭的朗笑,“我知道……”
“早知道了……”又忽然低头,一只手在下面胡乱的一摸,激得人浑身僵硬。“还有谁比我更清楚?”
冬狩那晚的情景顿现脑海。多少未出口的辩白,一下淹没在咽下的津水里,“咳,咳、咳咳咳……”
彻底、彻底疯了。
惊骇的呛咳着,看着他就那么无声笑着,向后仰了脖子,缩回我唇上划过的拇指,直放到自己嘴边,伸出舌头,极慢、极细的舔过。
然后是泛着水光的唇,抿起一抹浅笑,又掬起,垂下眼帘里深不见底的眼,越靠越近——
“啊!”
唇齿相接的一霎滑过灼人的脸颊,我一低头,咬上了他的肩胛。
用了吃奶的劲,任着对方呼痛的惨叫,只知道要忍着重重衣料的粗粝死不松口,直到灌了一腔温热的锈味,直到他人稍微松手。
“你咬吧!你咬!”听见上方忍着痛的声音,倔强又霸道,“整个咬下来,咬死了,也改变不了!”
……我也要疯了。
抬头一口他的鲜血,全咳在他的脖颈上,“咳……你会后悔的!会后悔的!”
未等听完,他猛一把捧了我的脸,正对着滴着血污的斑驳衣领和染成鲜红一片的左肩,触目狰狞的心惊,却听主人痛抽着吸气又笃定放声的大笑,“——我景元觉,从来不做后悔的事!”
疯了……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本事,空出的手,使了九成的功力劈出一个格挡,恰打在对方横腰上,他一下猝不及防松开手,得这一个空子推开——
一个踏地踢脚,直接跃出了水台,几个点水,呼呼的风声在身边带过,等到回过神来,已经腾在了离岸十步远的湖面上。
“苏鹊!你回来——”
湖岸上的人大叫。
平开双臂,就着蜻蜓点水的姿势,背着他往后退,脑子里乱成一团,依稀却知道,身上的功夫,好似从来没这么俊过。
“快回来!水冷——”
低头,果然再见了波光粼粼的脚下,因着反射了沿岸的灯光,正是一湖平镜,银光如雪,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就如同多年前,白得只剩下一色的天地。
心悸,只是一瞬间——
下一步,就一脚踩入了水中。“哗”的一声激起半人高骇人的水柱,突然半身刺骨的冰凉,跌落高空的错觉,惊得连肺腑中的呼喊都堵在了喉管里——
“苏——”
……好在湖并不是很深。水只没到大腿,脚尖就触了湖底的石砾,疼得发紧的心脏,一刻落地的放轻。
未曾稍歇,耳边飕飕的风声,胁下被人奋力一带,跟着腾出了水面。
这是第一次见识他的身手,未曾料到是这么好……想想闻哥,倒也能释怀,毕竟一家子的弟兄,血脉相通。
只是早知道……就不该头脑发热往湖里逃,反正,一定会被捉回来。
早知道,以前也就不在他面前显掰,徒惹好笑。
早知道,不认识他,更好……
哆哆嗦嗦趴在别人腿上对着自己苦笑,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闲心,想到这些乱七八糟。
知道头顶人满面怒气的粗喘,却忍着不发一词,将手掌上的热气源源不断冲入我的后胸,一会下来,就缓了不少心悸的痛楚,麻木的腿脚,也有了少许热辣辣的知觉。
“你就这么不情愿吗?”顶上他住了手,吸了一口气的间隔,又开始喊得震动耳膜,“啊?就这么不情愿?”
没有转过头去。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他在质问,声音有点发抖,“因为是男子?因为是君臣?因为……是我?”
还是没有回答。
身上披的他的外袍,宽大,温暖,只是虽然能遮了风寒,底下湿漉的里衣,仍然粘在身上,带着黏腻冰冷的湿凉。
“你说啊!”
本来就是不合常理的事,何况……
要我说什么呢。
“……也罢。”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说话低了,伴着抽气的声音。像是终于平静下来,要做个了断。“告诉你……”
温热的气息,直贴在面颊上,是伏近了身子,低下耳语。
“我决定的事……决不放手。”
只这一句,浑身的刺仿佛都竖了起来。一口愤然难平的气,撑着他膝盖用力翻身起来,对上那张在背光里也看得见是斩钉截铁的脸,刚要挥掌去推——
“报——”
“三百里加急——”
突然而至的急促脚步,打断了两相纠缠的躯干。互瞪一眼之后,方才分开扶了廊栏坐正,由刘玉陪着的禁卫已经一路奔来。
“报!洛水泛滥,三百里加急!”
黑衣的禁卫一踏入水阁,立刻滚伏在地上,手上托呈三根鹰羽漆封的信札,在风灯的橘光下,扬动微拂。
“襄州府、洛南府呈递工部并户部急件,襄楚、洛南、安杨并定襄郡洛水春汛决堤,致十万灾民流离失所,沿岸百余万居民危悬于一线,襄州、洛南知府联名恳请陛下急示,派遣赈灾官员、拨划军队、钱粮布帛、医药郎中鼎力减灾。”
“三省六部四品以上官员现已各自派人传报,两刻内可于太和殿集齐……”
听得渐渐心惊。
水患一向是棘手的大事,有些担忧的转头去看,那人听得几句鼓了一双眼睛,像是竭力在忍,最后,终于在刘玉的解释里挥手爆发:
“谁叫你们这时候进来!”
霍然站起来,我一步迈开,难以置信的瞪着旁边轻重不分的人——却得了斜厉的一眼,毫无表示的偏过头去。
“你……”
怒火一下中烧,伸出一根指头,发抖的指着他,刚要忍不住脱口去骂,却听得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从对岸的湖廊传来。
“报——报——六百里加急!北狄犯边!六百里加急——”
以进为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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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进为退'一' 重华殿中不知哪一间的殿阁,匆匆换了衣服。
相比半身湿透的狼狈,一边肩头殷红、发冠都有些散乱的景元觉,没有好到哪里去。大概是事先落下别有居心的布置,几个人从太液池一路进殿,竟然途中没有碰着半分的人迹,省了无数的麻烦。
心头多少无绪,硬压着一口气。屏风后更衣出来,遇着那尚在替人包扎的,抬头是一道怨愤目光扫来,我站在那儿对上了,愣着,继而,哑声笑了笑。
恨吧。
你家不吭声的主子……难道就不活该。
目光流转,看见殿主人身边案头放着的两道急报。拆封后的两件牛皮,上下交错的叠放着,上面的那一份,露出了内里军报褚红色的壳,外层皮面角上插着的六根鹰羽,松松垂在桌角。
顿了一会,我开了口。
“苏鹊去前殿候着。”
没有弯膝,甚至也没有拱礼。说完也不等,径自迈过门槛出去,一脚踏进子夜里冷冽的黑暗,直到顺着墙角拐了弯,直了身子,呼一口气。
胁下有些隐隐的作痛。按着胸膛顺气,想着刚才落水入的寒,还有心中闷着未散的气……不论哪一个,多半,也是该的。
寝殿傍山建在高处,能看见前面突然变得灯火通明的地方,正是太和殿的方位。循着大概的方向走,经过三两个出入的关节,守卫的禁卫统统昂首挺立,直目远眺着前方,仿佛根本没有从他们面前通过的我。
训练有素的门哨。
想来以景元觉的手段,早就将宫里的禁卫换了心腹,以方便他屡屡避人耳目的进出罢。
“大人留步,该往这边。”
从拐弯口听声转身,是刘玉。
“公公跟着我?”
隐约能看见他面有不郁,又不便发作的样子。“陛下吩咐,带您去大殿。”
真个好心。
于是我笑了笑,双手伸进了袖管大刺刺的端着,在原地侧身让了道,一歪头向旁,“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