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肆野(上部)
(一)回北京
我飞回北京的时候,正在听《我的秋天》。离开太久,已经有点儿想不起来这个城市的模样了。歌里唱:〃没有人会留意这个城市的秋天〃,我笑了一下。
在我的记忆中,北京的四季,秋天最美,当然,也最短暂。可能不是我们不去留意,而是当我们准备去留意它的时候,它就走了,无声无息的。
空姐广播即将落地的时候,我去俯瞰这座城市,不错,看得出来北京机场周围是花了大价钱绿化整理过的,不像很多年前那个垃圾场了。
十年前和十年后,一座城市变了,就像我的改变一样。
〃这边儿,从这边儿登机。〃
〃你去挡记者。〃
〃那边儿,我操,安检那边儿也都是记者。。。。。。〃
〃许唯,快点儿,把帽子戴上。〃
〃墨镜,还有墨镜。〃
那些嘲杂的声音又一次涌进了脑海,似乎,在这一刻,它们在提醒我,我是从这座城市落跑的,在那一年的夏天。
记得那天我拿着手里的POLA,不知所措,完全想不到,我会成为被拍摄的那个。很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是不习惯去拍摄人像,也许与此有关。
《K》杂志提出明年的企划是走遍中国的时候,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被派来的摄影师会是我。果不其然,真就是。
对于北京的后怕,来源于我母亲。
提起许枫或者Amanda,我想常看电影的朋友一定不会觉得陌生,她被冠以的头衔是〃第一个走进好莱坞的中国女影星。〃
是的,我妈是个明星,所以我连带着倒霉,因为我是她的私生子。
我跟我妈的关系很微妙。十岁之前,我没怎么见过她,都是保姆在带。十岁之后,她偶尔会带我去片场。二十迈过,我基本上属于她的专职摄影师。我清楚的记得,我十六岁生日那年,她对我说,许唯,你长大了,从今天开始,我们是朋友。我母亲给她这位铁杆朋友的第一份大礼很是特别逃亡。
我对我妈没意见,即便她把我的人生也搅和的七零八落,我依然对她没意见。至少,她给了别人都不可能给我的一种东西,那东西叫生命。
我妈前后再婚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她那些没有登记的浪漫情史我忽略不计,那她也失败了两次。
我觉得我妈对于情感的不安定状态一定与我父亲有关,但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他是什么样的。我问过她很多次,却一无所获。她面对我问题的态度只有一个缄默不语。
我妈出自单亲家庭,她跟我姥爷相依为命一直到豆蔻年华==她是跑了的,从家里。因为她有了我。就是这些我还是多方旁敲侧击知道的。
我从没见过我姥爷,只是偶然在一本音乐杂志上看过。那张照片,他不笑,很严肃。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可我一次没听过他的演奏。
这对父女,挺奇怪,在他们后来的生活中,仿佛,他们是陌生人,从未相逢,从未认识,更别提血缘关系。
我承认自己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越是隐藏的真相,我越想探究。
这次回国,除了完成工作,我想,我会花很大的心思去挖掘这个困扰了我所有青春时光的秘密。
没办法,我陷入了一个怪圈没情感。
我妈为此推测过很多原因,比如:抑郁症、性冷淡、人格失调。。。。。。等等等等。
我上大学的时候,连医生带心里辅导师见了数人,当其中一个老太太跟我说,暂时停止摄影的时候,我对她大喊,〃去你妈的,SB。〃我说的中文,她听不懂,要不我估计她得把我送进疯人院。
后来一毕业,我就去了《K》杂志。也许我最终选择了成为风景摄影师的原因也是为了躲开人群。我清楚的知道自己什么问题也没有,我只是有个疑问,关于我的家庭。
站在机场的第十六通道,我举了个牌子〃武晔〃。这就好像互联网上素未谋面的朋友要见面一样==特傻。
武晔是我姥爷的最后一个得意门生,我联系到他很偶然。我姥爷去世之后留下了一处老屋,继承人是他。为此,他写信给我妈,很客气的一封信,却被我妈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给武晔回信的是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武晔是个男孩,我看我妈那么生气,还以为我姥爷到了晚年也时髦儿了一把,来个老夫少妻,这种错觉持续了五年。他是个男的这一结论的得出真要源于我这次的中国之行。
确定了行程之后,我给武晔去了一封信,表示我想住在他那里,他答应的很爽快,并在回信中写了他的电话号码。我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是个男人接的,我说,麻烦找下武晔,因为我以为〃她〃另嫁了,或者是〃她〃情人。我这边是白天,他那边一定是黑夜,因此我揣测了一下那男人跟武晔的关系。结果。。。。。。对方说,我就是。
他的声音很特别,低沉、冰冷。
我没告诉我妈我会去住承载她年少岁月的那座房子,她也没问,因为我临上飞机的时候,她说,她正考虑她的第三次再婚。
嗯,好吧,咱们各得其所,互不干涉。
远远的,我看见一个男的冲我走过来了。此时,机场的人流早已散尽。我看得出来,他神色匆匆,应该是来接人的。
这就是武晔么?
我看着那男人,放下了牌子。
他跟我想象中的样子相去甚远。不是他细高挑的身材,不是他精致的五官,不是他黑白搭配的穿衣风格,而是。。。。。。他是个光头,他的下唇中间有颗唇钉。实在另类,尤其是在中国,对于一个大提琴演奏师来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学校下午有个短会。〃
武晔向我伸出了手,〃许唯,对吧?〃
我握住那只手,纤细修长,但是很冷。
上了他的车以后,他不开口,我也不开口。他专注于开车,我专注于捕捉这个城市的变化。
手里的迷你POLA相机不断的传出快门的声音,武晔突然问,〃能拍得好么?晃的厉害。〃
〃无所谓好不好,只是记录某个瞬间。〃我随口而答,侧过头去看他的时候,落日的斜阳正以一个优美的弧度洒在他的脸上。
〃看这儿。〃我凑近他,按下了快门。
相纸慢慢开始显影,我盯着,直到图象开始清晰。画面上的我跟他都特自然。也许我妈说的没错,我该去拍人像。
〃我很反感别人拍我。〃他瞟了一眼我手里的相片,表情僵硬。
〃有笔么?〃我翻着包,问他。〃哦,不用了,这儿呢。〃
在照片的空白处写下:武晔&许唯10月10日,我把照片递给了他。
〃你是听不懂中国话么?〃他皱着很深的眉头瞪我。
〃喜不喜欢也就这一次,这是唯一的一张,没底片。〃我点烟,继续看窗外。
车子开了挺久,然后,拐进了一所大学。减速带很多,车子缓慢前行。道路两旁是一整片一整片的梧桐,零星有几个学生走着,说笑着。很是惬意。
〃许老师在这儿教了一辈子的学生。〃车停下来的时候,武晔看着我,话里的语气透着压抑的氛围。
我下车,看着眼前的老房子,一种厚重感压上了心头。院子不大,但是郁郁葱葱的很是朝气蓬勃。院落一角开得最绚烂的一片红花着实吸引了我,它们的花蕊长长的伸出,花形仿佛台风天被吹翻了的伞,也似红色的风车,又似向秋空祈愿的一双双手。
〃开下后备箱。〃我看着武晔。
拿了相机,我蹲下,从镜头里看着那片红色,真美,别样的妖娆。
〃这是什么花儿?〃
〃彼岸花。〃
我回头看着武晔,他也正叼着烟看着我。
〃彼岸花?真有这种花?那是佛教虚构的吧?〃我找着角度,上了滤光镜。
〃又叫曼珠沙华。意思是开在天界的红花。〃
〃听着够葚人的。。。。。。〃
〃这种花儿有毒,你别用手碰。〃武晔说着,在我身边蹲了下来。
〃花语是什么?也得特神圣吧?〃
〃分离、伤心、不吉祥。〃
〃那你种这种花儿多丧啊。〃
〃你姥爷种的。〃
我默了。
屋子挺大的,还铺着老式的木地板,走上去有着咚咚的声音。
〃这间你住吧,我收拾出来了。〃
我看着眼前一整面黑色的墙壁,顿感压抑。
〃干嘛把一面漆黑了?〃
〃个人喜好。〃武晔答的直白,〃你们都不待见这老屋儿,我待见。〃
〃哦。〃我机械的点了点头。
〃他临走的时候。。。。。。一直说想见你。〃
〃嗯?〃我停下了翻找行李的手。
〃许唯,问你个问题。〃
〃问。〃
〃如果可以选择,你是愿意前半生风光无限后半生老景凄凉呢,还是愿意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颐养天年?〃
〃武晔。。。。。。我想你没理由来指责我。关于我姥爷,我是后来才知道他的存在的,他过世,我还是由你的信里得知的。〃
〃你多心了。〃他笑,转身离去。
我长出了一口气,头有点儿疼。我严重的慢性失眠,怎么治疗都不太见效果,最后终于演变成了偏头疼。。。。。。
一边捏着头一边翻我的药,我感到了某种烦躁。武晔给了我一种很强的压迫感,这令我难受。
吃过药,洗了热水澡,我听见武晔好像出去了,门响的动静很大。
简单整理了屋子,我趴到了床上,他给我准备的被子、床单都是白色的,在日光灯下刺目的眩晕。
我该睡了,时差让我很难受,但是睡不着。拿了本子,我想上网,可是估计没有网络,正懊恼,却看到了墙角的路由器。
那是个心细的男人,我想。
浏览了一些网页,我忽然想起了之前看到的彼岸花。
打开GOOGLE,键入〃彼岸花〃,以下信息出现在了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