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母弱质却精通音律,想着或许是同道中人,便遣了海音上来问,希望是夜能借得片瓦遮风挡雨。
我们从此便认识了梁家,后来在昆明航校时,海音还偶然会去驻地给我们送去梁母包的粽子。
每次去梁家,海音都显得特别高兴,我曾经戏谑地问过肖南为什么,肖南却鬼头鬼脑地说:“是看上你了吧。”
不过即便这样,我还是喜欢海音。
一眼瞥过去,肖南已经在舞池里了。 我拉了海音去跳舞,一支舞下来,踩了海音两次。
“你喝多了?” 海音皱着眉看我。
“对不起。” 我厚着脸皮笑。
海音的鼻梁又挺又直,长在女孩子脸上,稍嫌不够秀气。
可是长在那个结了婚的Angela脸上呢。
一曲终了,阿南迎上来,我顺手把海音给了他。 知道他一边跳舞一边在看我,索性找了角落去喝酒。
昏暗的角落里,我靠在巨大的景泰蓝镶面花架上发呆。 舞会过了大半,肖南的舞伴依然换了一个又一个,每次不及走到池边便被堵了回去。 谁让人家那么帅呢。
我呷着酸酸的葡萄酒,从鼻子里出气。
“你是李同?”
我看着旁边走过来的陌生人,他长了一张平板的国字脸。
“您是——?”
“怎么,忘了我了?” 国字脸慢悠悠笑道,“敝姓黄。”
我皱眉,茫然摇了摇头。
“你还是长乐门时候的老样子。” 他说。
我直觉地不喜欢他,没有答话。
“少尉?” 国字呷酒瞟一眼我肩上的标志,凉凉又道,“看来,我们当初并没有冤枉阁下啊。”
我悚然有些心惊,未及多想,肖南带着笑意的声音已经在旁边响起。
“阿同,怎么躲在这里?”
我两步走过去,靠在他旁边。
面前国字脸却突然变色,如见鬼魅。
“你,你是——周?”
“黄中非?” 肖南的声音低低地,我回头,他脸色很难看。
“你居然——没有死?” 国字脸渐渐平静。
“托福。” 肖南举了举手里的酒杯,冷冷地说。
我突然想起来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国字脸了,在陕北那个小学校的教室里,他曾经指认了我的身份。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质问。
“哼,你忘了,现在是国共合作啊。不才,现在是南方局驻重庆办事处的一员。” 国字脸恢复了神态,却换上了一副暧昧的表情,道:“周师长现在是——?”
看到阿南刀削般脸上阴郁的眼神,我万般不忍。
“失陪。” 我拉着肖南转身要走。
黄中非露齿而笑,看着肖南胸前的云麾勋章道:“真是良禽择木而栖啊。”
我站住,黑影中,不为人知地握住了肖南凉殷殷的左手。
回应那厮,我的声音里冰茬交错:“打鬼子吗,总比靠着冤枉自己人弄个勋章来的心里踏实。”
黄中非一愣,遂道:“不只靠打鬼子吧,还靠背叛自己的理想。”
我一窒,正要说话,阿南紧了紧我的手。
“你错了,黄先生,” 说话间,肖南挺直了身子,黧黑英俊的脸上,眸子在昏暗中闪着锐利的锋芒,“我背叛的是人,不是理想。”
“听说八路军也在前线浴血奋战,最起码,这个时候,我们的梦想都是一样的。 至于说黄先生,” 肖南的轻蔑溢于言表,“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真正的同志。”
黄中非脸色有些发白,却不敢发作,因为今夜的肖南,是重庆的骄傲。 附近有人看过来,我一拉肖南,他轻轻一笑,转身和我离去。
舞会依然在高潮,趁着没人注意,肖南和我悄悄地从边上昏暗处潜逃。 一出官邸大厅,新鲜凉爽的夜风顿时扑面而来。
糟糕,我把手套拉在舞会上了,肖南把他的递给我,我匆忙戴上,有点大。
“阿南,你还好吗?” 我和他并肩步下台阶,嘴里惴惴地问。
“好啊。”
“没有生气?”
“没有——。” 他拉着长腔,好像真的没有不高兴。
“为什么。” 我好奇地问。
这几年,阿南心中的结虽然不再象开始时刺心,却始终若隐若现。
吉普就在附近,几步便到,肖南把手放在车门上,转过身来。
“嗯——,刚刚终于想明白了,” 肖南看着我,温言笑道,“这种人当道,错不在我。”
(二十七)
“走,回家!” 肖南跳上吉普。
“我还以为你舍不得走呢。” 我道。
“你说谁舍不得?”肖南笑道。
“这可是几年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漂亮小姐呢,怎么,不想多呆会儿了?”
枯燥的军营生活能让最文雅的小伙子变成花花公子,昆明航校艰苦严格,成都机场地处郊区,几年来,肖南的生活里只有飞机和我。
此刻间突然蜂环碟绕,有所留恋也当在情理之中,更何况他天生并不是,不是我这种人。
“你不想走么?也行啊。”肖南笑着发动汽车,车子微微颤动起来。
我笑了,连忙从另一边爬上去。刚才酒喝多了,从温暖的屋子里出来,被凉风一吹,脚下便有点虚浮。
“那王大座他们呢。”
“放心,肯定有人送他们。”
“李同,等等我!!!”
清脆叫声突然从前面传来,梁海音披着雪青色大衣,踩着白色小高跟鞋,一路碎跑着跳下官邸台阶。
“肖大哥,你们去哪里?” 海音气喘吁吁地问。
“我们回家。” 肖南笑着道,“你要去哪里,回朋友家?我们送你。”
“我——,” 海音扯着自己白色小皮包的带子,有点吞吞吐吐,天太黑,看不清她的脸色,“我——可不可以去你们家——借住一晚。”
我们与梁家已是好友,在昆明时受梁母关照颇多,海音只身来到重庆,去我家借住也是该的。
“当然啦,是我们疏忽了,” 肖南欣然笑道,“上车!”
海音高兴地打开后门上来,我回头质问,“海音,你为什么叫他大哥叫我李同?”
“哼,”海音微微翘翘下巴,道,“谁让你没有当大哥的样子。”
“海音,你不回去,你朋友不会着急吧。” 肖南问。
“我出来的时候,已经跟她打招呼说今天不回去了。” 海音急急道。
我扑哧一笑,海音咬咬嘴唇,用扇子打了一下我肩膀。
“阿同,不许欺负海音。”
肖南一踩油门,我和海音同时打个趔趄。
吉普车的发动机吼叫着,拉风地冲出了官邸大门。
战时的重庆挤满了来自全国的达官显贵,母亲带着秀言,能在沙坪坝找到这个小小的两层砖楼已经是万幸了。
夜黑灯稀,吉普沿着坑坑洼洼柏油路开过去,两侧低檐土墙后的看家狗纷纷被惊动,高高低低地叫声不断。
肖南白天就打了电话,前方远处,小楼上还亮着灯光。
“姆妈。” 肖南轻轻地叫。
我也看见了,房子紧邻大街,门开着,两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黯淡灯光的尽头,是姆妈带着秀言在等。
一开车门,肖南便被妈妈抱住了。 她并不问空战当时的情形,只连声道:“下次要小心,阿南下次不要——。”
片刻姆妈松开肖南,正看到他胸前的云麾勋章。 姆妈慢慢抬起手来,用拇指碰了碰,没有说什么,只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怯怯过去,姆妈果然转过身来含着泪打我:“你个傻子,让姆妈操多少心才够?你爸一个,你哥一个,连你,也要我这样担心。”
我不敢躲,只好抱住她瘦小的身子,默不作声,让她把泪落在我的衣襟上。
良久,我才轻轻拉开姆妈道:“姆妈,别哭了,今天有客人。”
姆妈连忙用手帕慌乱地擦干眼泪,道:“你的同事么?”
海音悄悄上前一步,肖南道:“妈,是梁小姐。”
“伯母,我姓梁,梁海音。 今天,实在是冒昧了。” 这种情景,海音不觉有点尴尬,但家教使然,仍旧落落大方。
姆妈一怔,然后才抿抿发角,笑着道:“您就是梁小姐。”
“伯母,叫我海音吧。”
“对不起,看我失礼了,”姆妈再擦擦眼睛,伸手拉住了客人,“海音对不对?快进屋来吧,看外面冷。”
海音跟着姆妈进去,回头冲我小小吐了吐舌头。
这是四五年来我和肖南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家,而且又是一个年方十八,相貌不俗的大家闺秀,所以当我和肖南看见姆妈眼神由伤心变得欣慰的时候,后悔已经晚了。
虽然知道我们今晚有酒会,姆妈还是带着秀言做了一大桌子夜宵。 等我们进门,姆妈便张罗着让秀言去找那瓶据称窖了五十年的竹叶青。
酒会上没有吃好,又跳了大半天舞,肖南当先便坐下来,用手捏了一个水晶饺子。
“阿南这孩子,他爸爸不在家,他就成了王了,也不看有客人在。 海音见了别笑,”
姆妈热情得已经近乎失礼,拉着海音的手不放,“快坐下,看伯母的手艺好不好。”
四方桌子,有意无意间,梁小姐被拉着坐在了肖南和姆妈之间。 我在这边坐下,秀言乖巧地把酒给我斟上。
肖南被妈妈命令着给客人布菜,他笨手笨脚地把一个鹌鹑蛋弄掉的时候,海音低低的惊呼,姆妈连连的嗔怪以及秀言哧哧的笑声,让小屋里顿时一片温馨。
肖南说肚子饿,和我一起喝了一杯便再不碰了,剩我一个人享受那陈年旧酿。 因为储藏的太久,一瓶酒只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