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闪着金色的波光。
伙伴们纷纷靠拢,整编队形。
“呜噢!!耶!!!”
正在我忘形大叫的时候,听到了肖南严厉的声音。
“60号还能坚持么?”
我悚然看去,正在靠近的60号飞机拉着细细的黑烟在左摇右晃地挣扎。 听不到回答,只能看到机身右下面,黑色的油呼呼地冒着。
60号的油箱被击穿了!
“长机命令你弃机跳伞!”
螺旋桨已经停下来了,60号飞机摇摆地更加厉害,迅速降低。
“听见没有,快弃机!” 耳边传来肖南焦虑的声音。
地面上的人也已经停止了欢呼,所有的人都在呆呆看着。
黑色的飞机仅靠双翼滑翔,挣扎着向滇池靠近,斜斜地,如同受伤的鹰。
“阿什里!” 我轻轻的叫。
飞机落入滇池的时候,在桔红色的夕阳下,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机身停顿了一下,然后便缓缓地沉进了碧蓝的水中。
这场战役里,我们击落了6架飞机,自己只损失了一架。
两天以后,阿什里的尸体被找到了,他是被溺毙的。
他或许曾经挣扎着想游上来,因为他已经脱掉了夹克,但是最终没有能摆脱厚重的皮裤皮靴和羊毛线衣。
60号飞机也被打捞上来了,大多数硬件几乎完好无损,正如阿什里课上所讲,坠落浅水的飞机,返修度最高。
那场空战,阿什里打下来了那一年里的第二架飞机,应验了青羊观老道的话。
飞机被重新修好了,编号改成了98。 喷漆的时候,机师们稍作遮挡,留下了那个画工拙劣的黑白相间的“八卦”。
(三十)
按照飞行员中的惯例,大家很少提起去世的朋友,每个牺牲的人都似乎很快就被遗忘了。
照片摘下,宿舍换人,幸运者如阿什里,棺木上蒙了青天白日和星条旗子,尸骨重回家乡德克萨斯,就好象,他重来没有到过中国一样。
我们没有时间,没有心情,所以只好把一切回忆全部留给了将来。
生活在紧张地训练、迎击、和轰炸中度过,西南的温暖让冬天也变得美丽。
战时虽然艰苦,空军的定量还是远远好于平民,我和肖南常常把省下来的饼干和香烟仔细打成包裹,留给亲近的人。
当我第四次把东西扔进梁家在昆明郊外的小菜地时,海音飞奔着从竹林边的小屋里跑出来。
我和阿南的飞机在上空盘旋,海音跑进菜地,一边抬头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包裹。
然后,她掏出一个什么,站起身,大笑着向我们挥舞手里的东西。
我也快乐地笑了,因为那是我用香烟跟美国大兵们换来的两双透明的长筒丝袜。
我想,海音是最终原谅了我。
到了43年的春天,日本陆航队派遣73架飞机袭击四川境内的空军基地,但是因为中国空军的警报系统日益完善,日机抵达时,几十架中美混合机群已经等在了空中。日军最大规模的一次突袭无功而返,空战却由此走出西南,扩大到东至武汉,南至广州。
1943年夏天,我们也转移了战场,赶赴湘鄂,开始了配合地面部队的作战。
(三十一)
1943年12月,湘西桓县。
母亲是信佛的,所以给我和肖南每人脖子上挂了一个墨玉观音。
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要上帝。姆妈的菩萨虽然比上帝宽容,但是他使用的法则是轮回,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上帝的构设。
喝了孟婆汤,母亲不再是母亲,阿南也不再是阿南,那轮回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忤逆了上帝,我们就都可以去地狱,只要有知觉,即便是痛苦,爱依然能存在。
湘西的冬天,忽冷忽热,全不象北平来的干脆彻底。 已经到了晚上,作战室里依旧灯火通明。
新的大队长柳光复是在王一翰牺牲后,由二大队补调来的。柳大座左脚受过伤,到现在还有点瘸,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保持着空军王牌的称号。此时,他正站在二十来个飞行员前面,给大家训话。
“——常德打了一年多的拉锯战,敌我都已经非常疲惫。所以这次空军的行动能否奏效,对湘鄂局势甚为关键。
希望各位同仁明天不负众望,报效党国。下面,请肖队长给大家具体说一下明天的任务。”
柳大座一拐一拐,刚要下去,又道:“对了,肖南,刚刚接到通知,七中队长明天奉命去万县,你临时顶替他的位置,作二组长机,让李同担任第四组长机。”
“是,大座!” 肖南一并脚跟应道。
这种事虽然常有,我还是有点失望,坐在后排拉着脸看阿南站在沙盘旁边给大家布置任务。
做了十多年军人,肖南站在哪里都是笔直的,象一杆白蜡木的标枪。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情绪,我微笑地看着他风霜不掩矍铄的眼睛,斧刻刀削般的轮廓,渐渐地,有点魂不守舍。
“根据线报,日海军航空队最近离开了两湖地区前往江西调防,所以如果明天没有意外情况,我们将按原计划派出12架战斗机和8架轰炸机,从这里出发轰炸常德羊角洞的日军军械库。
鬼子很狡猾,没有集中存放弹药,所以大概有四个攻击点——”
偶然,阿南的目光扫过我,嘴角便浮现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意,我扭过脸去,他清凉的声音在继续,“我们返航的机场是洞庭湖北岸的湘岩,那里距离羊角洞比较近。最后一次,大家再仔细看一下几个分组的轰炸点和返航路线。”
肖南说罢,闪开身子,让大家仔细观看沙盘。
我参与过事先的侦察,所以没有上前。
肖南悄悄踱到我身边,在我耳边轻轻道:“阿同,我刚才在处里看见妈妈的信了,快去拿。”
我点头,“啪”地立正,行一个军礼,大声道:“是,长官,我马上去作最后检查!”
也是实话,只不过我来之前就已经去机库检查过了。
肖南两根手指在帽檐轻碰,我双脚一磕,笔直打一个转身,咚咚咚咚跑出了作战室。
那天夜里,特别地冷。
“不要。” 我缩在被筒里说。
“我好容易弄来的,真是不知好歹,以后我才不会让你喝。” 肖南坐在我后面,愤愤地把手里的牛奶喝光。
“切。” 我继续面朝里缩着,窃笑。谁信,自从我胳膊受伤养好之后,我都说了十万个不喝了。
背后西西索索的,肖南脱了衣服钻进来。
“全是骨头,硌死人了。” 肖南从后面抱住我,借题发挥。
他此时已经是三中队队长,我也以击落日机三架半的成绩得到了上尉军衔,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
天太冷了,冷得人无心亲热。 我穿着秋裤,窝在肖南怀里,阿南已经把所有的衣服都搭在了薄被上,还是不能让我停下哆嗦。
“好了,不许再装样子了,把脚伸过来吧。” 肖南道。
我立刻把双腿蜷起来,往后塞进他腿弯里取暖,肖南打个哆嗦道:“怎么这么凉。”
我吃吃笑,他的大手圈过来,被我抱在胸前。
“姆妈信里说什么了?” 肖南问。
“爸爸腰伤快好了,下个月就要回前线了。”
“嗯。”
肖南又问道:“还有吗?”
我沉默了一下。
“又催我们两个找老婆了?” 肖南笑道。
我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他倒抽一口冷气,怒道:“妈催你,你咬我干嘛?”
我笑着一时没有做声。
微弱的夜光从窗子上透过来,外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两声犬吠。
“要是没有我,——你早该结婚了。” 我低声叹道。
“要是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肖南用下巴磨蹭着我的脖颈,笑笑说,“哪里还会有今天。”
“你不难过么,肖南?”
“我很快活。”
我从心里相信他的话。
“自在,踏实,得过且过也是好品质。” 他又道,有点自相矛盾,我却字字明白。
“要是没有我呢,你会结婚吗?”肖南反问我。
我愣住。
“要是没有我了呢?” 肖南轻轻的声音在我颈后。
“胡说什么,睡了。” 我打断,把脸埋进枕头,不再理他。
“要是没有我,你结婚吧,可以有个人疼你。” 肖南摸我的头发。
“要是没有你,我结不结婚又有什么差别。” 黑夜里,我说。
停一下,肖南笑道:“你要是敢结婚,我便藏在你床底下,灯一灭,就把你背走。”
我的脚已经暖和了,转过身,我伸胳膊搂住了肖南的脖子,道:“那你就背走吧。”
(三十二)
“轰轰!”“轰!”
随着一连串的巨响,燃烧弹在日军仓库群内呈线状炸开,夹着浓烟的火球冲天而起,甚至在飞机上都能感受到火势形成的炽热气柱。
我们三架战斗机掩护着两架轰炸机,飞快地在日军本部回旋俯冲,脆响的机关枪死死压制着地面火力,日军的高炮手左右躲闪,抬不起头来。
羊角洞不大的镇子已经被大火覆盖了半边,眼看我们这一组轰炸任务顺利完成,我一声令下,大家全速撤退。
然而,就在我们滑出镇子,拉高飞机,准备返航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身后猛地一震。 我回头,呛鼻的浓烟灌了一大口。
糟糕,左翼被隐藏在镇外的高炮击中了,翅膀上一个大洞,筋筋连连地搭拉着摇摇晃晃!
“妈的,我被击中了!” 我大叫。
有弹片进入了发动机,机舱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