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顿了一下,他抬头仔细地打量我,我有些不安。他放下碗,伸手把我长长了的头发掠到耳后。认真地问我:
“李同, 跟哥说实话。在刘义勉家,还有张文华那里,你已经听了很多了。——你真的理解你做的事吗?你真的喜欢我们的理想吗?”
每当他说起他的那个主义,他的眼睛就闪烁出异样的光华。 我不爱他的梦想,却爱这样的肖南。
“我,” 垂下眼睛,我思索了片刻,惶惑地摇了摇头:“我害怕你们说的暴力革命。 还有那个人人幸福的共产主义,我,听起来象个故事。 ——我没有感觉。
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肖南的眼睛黯淡下来。
“不管你做什么,我愿意跟你一起努力, 做什么我都不怕, 我可以帮你。”我急忙补救。
“这不是过家家。如果你没有热情, 你根本不可能坚持下去。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我牺牲了呢?你怎么办?背叛革命?”肖南声音严厉起来。
“牺牲?”我的脸有些变白,我没有想过这个。“你不会死的。我会跟着你。”
“你想来想去还是自己! 革命中没有个人,
小我是不容许的。在必要的时候,你要有勇气舍弃个人的感情,甚至家人。”他皱起了眉头,眼睛不再看着我:“阿同,你不是个适合革命的人。
你呆在你的小屋里,对周围那个不公平的穷苦世界漠不关心——”
“可是我关心秀明啊!”
“那是因为你善良,而革命还需要胸怀宽广。”
我的心沉下去。我不要他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你, 适合做一个音乐家,在这个小小四合院里。” 说完,他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他又停了一下,淡淡地说:
“以后,我不会再伤害你, 也不会再拖着你和我一起。你,也不要再打听《赤月》和张文华的消息了。”
说完,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肖南!”
我掀开被子追出去,刚冲出去两步,腿一软就摔倒在地上。我静静的趴在石板地上,遏制着一阵阵的眩晕。
已经快六月份了吧,地上怎么还这么凉?我趴在这儿很久了吗?或许没有。 哑着嗓子叫人,四周却一味地静悄悄地。
十三岁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
强打精神,我缓缓爬回去, 等挣扎着回到床上,我也累的动弹不得了。
好容易妈妈进来看我,立刻叫出来:
“阿同,你怎么搞的?脑门上怎么破了块皮?”
想是刚才摔的,我闷闷不乐扭过头去,不说话。 妈妈掰过我的身子,拿手来摸,又觉得触手有些烫。不由急了。
“不是都好了么, 怎么又烧起来了?小祖宗,你要熬死我啊?”
她翻箱倒柜,正拿了消毒水来擦,肖南进来了。妈妈一肚子火,看见肖南就骂:
“阿南, 你怎么搞的, 你说上午要看着弟弟,跑到哪里去了?他怎么又发烧了?脑袋上那一块是怎么磕的?”
肖南脸色阴沉, 走近来细看那块油皮。见我扭脸不肯让他瞧,便撰住我的下颌:
“摔地上了?你跑去追我了?!”
“谁去追你,走开啊!”我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 ——”肖南愣在那儿。
妈妈推开他,给我吃药。肖南乞求地看着妈妈,妈妈只好把东西递给他,自己在旁边坐下。
肖南把我扶到怀里,温言软语地哄:“你知道我刚才去那里了?我去给你买蛐蛐罐儿了。你不是在屋里呆的闷吗?我就去大栅栏那块买了两个青头。大个儿的那个给你,
咱俩回头在家斗蛐蛐儿。”
我微微笑起来,垂下眼睛,盖住伤心,乖乖地就着他的手吃药。
吃完了药,肖南说要带我到院子里晒太阳。 他在床边蹲下身来,我听话地靠上去,把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扒着我的腿,将我背起来。
有一下没一下的,我的脸轻轻蹭着他的腮。他已经开始刮胡子了,麻苏苏地有些扎人。
趴在他的背上,我酸涩地笑了。
以后的一个月,我和肖南绝口不再提那天的话。肖南细心地照顾我,我也很快地好了起来。等我能下床的那天晚上, 我悄悄地把两只蛐蛐儿放了。
爸爸开始严密地监视肖南的行踪,并且已着手联系在法国的友人,为肖南联系学校。对此, 肖南不置可否。
每天放学时,家里的车已经等在圣心中学大铜门的外面。
而星期天,也得在老王的陪同下才能出门。肖南不再跟我说起革命的事,我也乖乖地不问。但我知道,他的活动比以前更频繁,因为每隔三四天,我会在半夜里,睡眼惺忪的跟着他到后院里,看他踩着椅子翻过高高的墙头,然后把椅子扛回我房间,销赃灭迹。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肖南回来的时候总在凌晨,而我,也只有在听到他悄悄地潜回隔壁的房间后才能入睡。
肖南与父亲之间的冲突爆发的时候, 我不在家。那天, 我和秀明陪妈妈去畅春园看戏了。晚间一过中门,后院堂屋里的灯大亮着,
就听见爸爸和肖南的争吵声。忠心的老王守在门外,见到我们连忙迎上来。
“怎么了?”
“听着是老爷要大少爷去法国留学,大少爷不肯,反而说要去找共党,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老王象是看到了救星。果然,屋里两个人都在气头上,声音大的失了顾忌。
“你忘了你亲生爸爸了吗?”
我和妈推门进去,爸爸正在呵斥肖南。“为了国民政府的建立,肖冠东的脑袋让袁世凯砍了,血印子还在菜市口留着呢!为了什么?为了三民主义!可是共和政府还没有稳定,
你竟然加入共匪!”
平日的温和亲切荡然无存,父亲脸暴青筋, 大吼大叫:
“逆子。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逆子?!如果我是逆子的话,我也是一个逆子的逆子!!”肖南反唇相讥。
“你!”
“爸爸, 您和肖冠东不都是逆子吗?当初你们的梦想是什么? 是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社会!”肖南目光炯炯, 神采激越。
“可是你们建立了什么?军阀割据?民不聊生?没有帝王头衔的新独裁?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半个东北,而国民党政府还在一味的剿匪。你们, 你们已经堕落了,
你们的努力早已变质了。只是您,您还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梦想破灭的事实。爸爸,现在的中国,需要新的革命!”
盯着爸爸,肖南一字一句地说:“肖冠东死于二次革命,我,愿意死于第三次!! ”
我痴痴地看着。
父亲的声音陡然低了,紧皱着眉头,他沮丧地分辨:“我们根本没有来得及修复这个社会,我们需要时间,时间和安定。”看着肖南,他语重心长地说:“肖南,相信我,
每一次革命之后,都像一个巨浪, 退潮之后总会泥沙俱下!”
肖南不为所动:“可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更完善的主义,新的民主主义政府有能力避免国民党犯下的错误。”
父亲绝望地用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坐在了椅子上。
良久,他抬起头来,缓缓地说:“好,阿南, 你走吧。”
妈妈一惊,刚要出言阻止,被爸爸用手制止了。
随后, 爸爸说出了一句让我久久无法原谅的话。
“肖南, 只要你走出这个家门, 就不再是我的儿子。记住,从此以后,你和我李政再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是你的爸爸。”
肖南一怔,随即傲然的略抬起下巴,他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闪着,象黑夜的星辰。
“我会记着的。”
他死死地看了一眼妈妈和我, 转身出去, “砰”的一声撞上房门。
爸爸不许任何人去找肖南, 妈妈只盼肖南去了同学家,过两天气消了再回心转意。
不过,三天后的下午,秀明领了一个人来我房里,是绮真。一年不见,她已经长大了好多。脸瘦了,身材也变得修长。看见绮真,我无端的感到有些紧张。
“李同,昨天一早,我哥和肖南一起走了,去找那边的人。” 绮真开门见山。见我呆在那里,她疲惫地笑笑:“他们说先去湖南,再去四川。”
“——共党,处境很危险。” 说着,绮真忍不住落下泪来。“会很苦。”
“肖南让我告诉你,说他将来还会回来看你和伯母。”
绮真想安慰我,却连自己的心情也无法打里,坐不住,很快就告辞了。 临走前,在门槛上又补了一句:“差点儿忘了,肖南说,祝你成个大音乐家。”
我沉默地听着。
这祝福即便不是个讽刺也象个讽刺。
我关上门,整个人埋在床上,痛哭出声。
十八岁的肖南摔门而去的那一刻,像一个神话,深深刻在了我心头。我一生都留恋他那天年轻明朗的额头, 英武的身姿和决绝的神色。
1933年的那个冬天,结束了我快乐的童年。 更准确一点说,早在几个月前,在肖南把我从革命队伍里开除出去的那个午后,我的童年就结束了。
我渐渐习惯了没有肖南的生活。专心地学音乐,换了一个老师,后来又找到了荣主音乐专校的吴教授。跟他学习管弦乐。我倾心研究约翰·考垂那/John
Coltrane的蓝调布鲁斯,以及吴教授从青海收集的民歌形式——少年与花儿, 并尝试着把萨克斯管的演奏与中国民歌结合起来。
北平的春天, 桃花似锦。北平的秋天, 云淡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