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又疼得我大汗淋漓,原来胳膊拧在身后早就麻木地抽筋了,每动一下就痛彻心扉。
可是我顾不得胳膊了,靠着墙急急低声对肖南说:“快,给我一杯……热水!我……胃疼。”
“小刘!快去拿一杯热水!!” 肖南扭头冲门外大叫。
“为什么会胃疼?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毛病?疼了有多会儿了?”
“从早晨开始的。” 我闭上眼睛,老老实实回答。一切象是回到了北平那个安静的四合院,今天圣心中学没有课,阿南跑来我的房间里来找我。
肖南的警卫员端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搪瓷缸子进来,打断了我的白日梦,我抬手去接,却又因为肩肘上的一阵剧痛放弃了。肖南挥手让小刘出去,把我半抱起来搂在怀里,端了缸子来喂我。水有些烫,就着肖南的手,我迫不及待地咕咚咕咚往下喝。
热热的水顺着喉咙灌下去,让我有了一丝暖意。一缸子水很快见了底,我松下身子,长长舒了口气,抬头却看到肖南眼睛里盈盈有了泪光。
我忍不住笑了,轻轻叫道:“哥!”
肖南拿手背擦了擦眼睛,粗声粗气地问:“ 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见他眉头皱起来,我连忙补充,“妈很担心你。”
他不再说话,让我靠在墙上,修长有力的手指揉着我的肩肘活血化瘀。
我贪婪地看着他的脸。他紧紧抿着嘴角,依然英俊的脸上多了几分风霜的颜色,严肃的表情使他看上去竟然比我更象爸爸。肖南,肖南,我又坐在了你的身边。
他似乎知道我在看他,手下突然加重了力气。我吃疼,便往回缩,“哥!”
“不要叫我哥,叫我周文远,或者师长。” 他停下手,锐利的眼睛看着我,这样的肖南好陌生。
“我知道,”我垂下头,心里酸酸地,不知不觉地撅起了嘴巴,“我不会忘的。”
肖南却微微笑了,伸手磨蹭了一下我的头发,他温言哄我,“阿同,现在能走路吗?要不要我扛着你?”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讨厌的肖南。他坏坏地咧嘴,两手插在我的腋下把我慢慢扶了起来。
师部就在小学校的后面,一排窑洞里,肖南占了最东面的一孔。阳光暖暖地照进来,进门一张桌子,想来是他办公的地方,墙上挂了一个黄色的地图,看精细度,应该是从爸爸那边儿缴获来的。屋子里面一张大炕,上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床灰布被褥,为了防止落土,炕里面的墙上糊着一层干净的黄裱纸。窑洞看起来宽敞明亮,朴素整洁,就象肖南的人一样。
肖南扶我在炕上躺好,拉开被子给我盖上,炕里面大概灰烬未去,还温温的。我躺在那里,不错眼珠地看着肖南忙忙碌碌地在窑洞门口起灶煮粥。柴有点湿,浓烟把肖南呛得咳起来,警卫员小刘跑来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不用,
小刘听话走掉了。
我不是那种在乎天长地久的人,我活的是一份记忆,只要记忆里有过幸福,我就总是幸福。而今天,是我那么多幸福日子里,最幸福的一天。
(九)
肖南喂我吃了小米粥,我叫嚣的胃渐渐平复下来。
肖南收拾了碗筷,关上了窑洞的门,走过来坐在炕边。他撸起我的袖子,看我胳膊和手腕上的绑痕。虽然已经不那么疼了,深红色的印子在白色的皮肤上依然显得触目惊心。
他脸色沉沉地,一边用干燥温暖的手指轻柔有力地揉着瘀血的地方,一边低声询问我家里的情况。他沉稳的声音让我备感心安,
只要他在这里,什么事都不用我管了吧。 虽然想这样一直看着他,躺在暖暖的炕上,精疲力尽的我还是渐渐地睡着了。
醒来时, 天已经完全黑了,灯光如豆, 肖南却不在。
我掀开被子下床, 胳膊还疼,胃倒是好了。 我不敢出去,
在窑洞里东晃西晃,看来看去。可能是因为居无定所,常年行军的原因,肖南的东西很少。我坐在他的桌子前翻看,几本苏区的宣传土地革命的小册子,再有就是一个大本子,看起来象是用来描红的写字簿。
我翻开来,里面是肖南秀挺的笔迹,记录了一些琐事,不过是哪天开会,何处集训。我无聊,便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翻到几近最后的一页,纸上出现了一幅用铅笔手绘的草稿,仔细看,是陕西中部的地图,上面俨然用红笔标出了一些我似熟非熟的地点和驻军番号。
我一个一个看下去,心里突地一跳。“二十五师”四个字针一样刺进了我的眼睛,我定定神,仔细分辨,没错, 红笔是国名党军队,铅笔是红军部署。
国民党二十五师距离这里很近,不过两个县的距离,那就是说,爸爸已经奉命剿匪了。
我呆呆坐在煤油灯下, 身子凉凉的,眼睛不由湿润了。
我和妈妈日夜担心的事情终于要来了吗?难道,肖南和爸爸真得要兵戎相见吗?我用手指慢慢划过地图上的那几个红字,眼前浮现了那与我酷肖的已经有些苍老的五官,爸爸,
你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门“吱呀”开了, 我慌忙合上本子,抬头时,肖南手里拿着一瓶东西进来了。看见我, 他高兴地笑了。
“你起来了, 还疼吗?”
我脑子里一时还都是爸爸的影子,所以有些神色恍惚。肖南走过来拍拍我的脸,“怎么了? 还没睡醒吗?”
我醒醒神,笑了,真的象作梦一样,肖南又在我身边了。
“傻样子,怎么还是呆头呆脑的。”肖南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出去要了一点红花油,晚上睡觉前搓搓,不然,你胳膊明天会更肿。”
“嗯,”我笑得很开心,一时忘了父亲的事。
肖南眼睛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突然说,“你饿了吧?我们该吃晚饭了。” 说罢,他转身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粗瓷盖碗。
那天晚上,我一直惦记着那张地图, 心里惴惴不安,可又不敢开口问肖南。
因为要早起,苏区的人都睡得很早。吃完晚饭不一会儿,
肖南便把煤油灯挑亮放在炕桌上,要我坐到炕上来。红花油的味道冲冲的,肖南高高挽起我的袖子,大力地搓着,我不断疼得龇牙咧嘴,叫着“轻点啦,轻点!”
他却不理我,弄完了才一拍我肩膀,“你懂什么,只有这样,药效才能进去。这么一点痛,就大声嚷嚷,这里枪林弹雨的,你真么能活下去。”
我傻傻地笑。
“好了,脱衣服睡吧。”
我听话脱掉毛衣,身子一展,胸口却如受重击。毛衣套在头上, 愣是不敢动了。
“怎么了?”肖南急急问, 帮着我把毛衣从头上揪下来。
“胸口也疼,”我暗骂自己不争气。
“让我看看。”肖南伸手来解我小褂。
扣子解开,肖南抽了一口气。我低头去看, 右肋上一片乌青,黑压压地看着吓人。我抬头安慰肖南:“看着吓人, 其实不怎么疼, 我都忘了。”
“他们打你了?”
“没有, 是一个战士偷偷踢的。” 我笑起来,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恨那个红脸的庄稼汉,“幸亏了妈妈织的毛衣,不然就惨了。”
“那这是什么?”
肖南突然凑上来看,用手磨蹭着我腹部的皮肤。 我吃痒,格格笑着躲开,却被他按住,
他的脸色难看起来,声音也变了,连名带姓地又问我:“李同,这是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他看见了我右腹部的枪伤。
肖南盯着那里, 又把我转过去,看着后面的伤。子弹从那里穿出去, 留下了出口。
“你怎么会有这种伤口? 是子弹?有一两年了?怎么回事?!”肖南紧张的声音让我窝心,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哥!” 我紧紧掩住小褂,躲闪着他的目光。
“是那一次!!你受伤了?” 精明如肖南,我怎么是对手。他的声音沉沉地有了怒意,“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因为, 因为你会带我去找医生,会耽误掉7点的火车。” 我垂着头,低声说。
肖南没说话,怔怔地看着我, 见他没有动静, 我抬头去看,却被他紧紧地拥入了怀里。
“阿同, 你怎么这么傻?!”
我趴在他结实宽阔的胸前,感到他热热的气息在我的颈边, 一时间,幸福地忘乎所以。
“阿同, 你怎么这么傻? 这样的伤,你会死掉的,你知道吗?”
“不会,肖南, 是你把我想得太笨了。” 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草气息,我紧紧靠着他, 闭上了眼睛。
“是吗?”他的手磨蹭着我的脊背,轻轻地说。
“幸好,那天爸爸在火车站等我。” 我闷在肖南怀里说,“肖南,爸猜到了你的事情,可是他没有插手。”
“嗯,他是对的。”我注意到了,肖南不叫爸爸,这让我不安。肖南低声在我耳边说:“或许,他把我赶出门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天,或许,有些事,他比我更明白。”
突然,我想起来自己惦记了一个晚上的事情,鼓起了勇气问道:“肖南,你告诉我,爸在陕西,对吗?”
肖南松开我, 探寻地看着, 黑黑的眼睛里返着灯光,“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的地图。”我看着他说,不知不觉,鼻子有些酸了,“肖南,……你,你避开爸爸好不好?!”
我难过地感到,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了。果然,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阿同,你不懂,从我离开家的那个时候起,我就准备着这一天了。如果我回避,我就不配当个好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