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法官袍子,脸上的表情肃穆而严谨。
甘文清隔着被告席,遥望着当事人。
比起初见时的稚气与绝望,他的眼神里分明多出点什么,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视线落在旁停席的一角。相似的脸庞上,雕刻着岁月的痕迹,衰老而憔悴,一看便是家属。
他们看到自己看向他们,赶忙虔诚的双手合十,充满着希望与渴求的眼神,让甘文清心中一紧,迅速的转开了视线。
法律的存在需要依托于理性,倘若她在此时感情用事,对即将开始的庭审百害而无一利。
甘文清没有急于驳回公诉方的观点,经过慎重的权衡,她选择了避重就轻的主张过失,以犯罪动机作为整个庭审辩护的入口与重心。
选择了这个方案,意味着,她为当事人选择了罪轻辩护,而不是无罪辩护。这个方案,也是为了避免法庭对她产生排斥心理,
被告当事人触犯法律的事实是存在的,他受过简单的教育,没有精神病史,不管他是多么的年轻,多么的无知,甚至多么的无辜,公诉方都必定认为他是有犯罪故意的。
所以,甘文清放弃了在精神状态及所受的教育欠缺的层面上替当事人开脱,而是肯定了他一贯记录良好的品行,尽量的去还原当事人当时的心理状态及逻辑思维,强调他迫于家计、生计的情况下,受到不良蛊惑,一时失足的犯罪特性,并且呈交了相关证据,补充了他不愿伤人,曾经施救,却被迫中止的细节。
甘文清抓住这关键的一点,据理力争。
法律上,向来反对“客观定罪”,主观恶意也是量罪定刑的重要依据,她试图一步步影响法庭的印象,附和公诉方起诉意见的同时,也尽力的去减低犯罪故意的程度,让审判席了解,她的当事人犯罪实属于某种层面及程度上的迫于无奈和情有可原,以减轻法庭上对他的负面评价。
甘文清希望在量刑时,这些都能予以考虑。这样,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被告当事人持枪、抢劫、伤人、犯罪团伙的主犯,这些词叠加在一起,不怪乎许多人认定他死罪难逃。事实上,某种程度上,这一次的庭审,是一个可以预知结果过场。这也是当初,邢朗带她去见姚启庸时,为什么会委婉的提到,这个案子将会被定为典型的原因。
然而,当事人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优势,也是之前君南在徐朝阳的点拨下发现的。
被告当事人在看守所的期间内,检察院并没有足够可以证明他是此次案件主犯的证据,本着无罪推定与疑罪从无的精神,法院自然无法在主犯的问题上,为被告当事人定罪。
再加之甘文清之前所做的努力,法庭宣布时,不出意料的,裁定重罪,与死刑相比,这无疑是个巨大的胜利。
庭审结束后,有媒体要上前采访,甘文清将君南推上前,自己则去书记员那儿签了字,便悄然离开,并没有与被告当事人的家属做过多的交流。
甘文清拎了包,走出刑事庭,她已经看到邢朗一行人。
邢朗仍穿着黑色的法官袍子,正与他们交流着什么。
走近了些,甘文清与他们打招呼,“姚院长,宁检。”
姚启庸那一对浓黑的短眉一扬,笑眯眯的,“瞧瞧,今儿的大赢家,我就说,老韩的门生,个顶个儿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甘文清看着姚启庸,微笑,“今天所有的材料都是君南准备的,我不过是负责出庭,您应该说,虎父无犬子才是。”
姚启庸用手点了点甘文清,大笑了出来。
宁书兰笑而不语,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听见旁人夸他,心里多少有些欣慰。
“我还真盼着有一天,能坐在审判席上,看着你跟我们宁检打一场擂台。”姚启庸笑着说。
宁书兰笑着摇头。
“那得是多大的案子的呀,能劳烦您二位。”甘文清微笑。
她知道邢朗一直在看他,除去在庭审时无法避免的眼神碰撞,她从始至终没有回看他一眼。
他们本该如此……她的心早就替他做出了选择。
因为,她骨子里并不是甘文清,而是倔强骄傲的舒晴晴……
离开法院,甘文清分别给君南与廉洁发了短信,告诉他们她先走一步。站在路边等出租的时候,有一辆车子缓缓的滑到她身边,停下。
“甘小姐。”
甘文清看到副驾驶位上坐着谷小琳。
“甘小姐,请上车。”司机下车来,替甘文清打开车门。
甘文清弯腰又看了一眼谷小琳,皱眉,上车。
安静的车子里,甘文清坐在临窗的位置,她看着外面,许是刚下过两场雨的缘故,显得灰蒙蒙的。
谷小琳转过身来,递给她一叠文件。
甘文清接过来,翻了翻。
非常简单的文件。
为了这些财产的盘点,廉洁连着加了好几个班,作为庭审的证据之一,她对手里的文件,感觉并不陌生。
甘文清坐在车子上,一叠文件被她翻了过去。“有问题吗。”谷小琳问。
“没问题。”甘文清轻点了一下头。
“如果没问题,请签字确认,这些财产将会转到柯小姐名下。”谷小琳公事公办的口吻。
甘文清皱了皱眉,慢慢的说,“只是,如果我没看错,这里是田先生名下所有的动产与不动产。”
“没错。”谷小琳说,“这也是田先生的意思。“
甘文清略低了低头,翻到尾页,尾页上有田冬升遒劲有力的签名,上面覆着红色的签章,漂亮的颜色。
她盯着这签名,发了一会儿呆,才摊了一下手,说:“这个,我不能替柯小姐做主。”
“田先生现在也是在履行法院判决的结果,你只需要确认这些财产的数目还有相关的法律问题即可。”谷小琳提醒。
甘文清一怔,深吸了一口气。
田冬升决定把名下所有的财产都转到柯知涯名下,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却也不觉得多么难以接受。印象中,田冬升的做事风格,素来如此。
她只顿了片刻,便在尾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文件递还给谷小琳。
谷小琳检查了一下,收好文件,说,“手续办妥后,我会让人送一份副本给你。”
“没问题。”甘文清点头。
她看着谷小琳的侧脸,能看到谷小琳的表情露出些复杂的意思来,她也不管。
事情解决了,谷小琳便沉默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说:“这是我回国后接的第一个案子,也是我这两年,输掉的第一场官司。”
“嗯,我研究过你在芝加哥经手的案子。”甘文清点点头,即便是在陌生的国度,谷小琳也是非常的出色。
“可严格说起来,如果不是田先生临时倒戈,这场官司,我一定不会输。”谷小琳的眼睛里闪着光似的笃定。
“没错,你并不是输给我。”甘文清默默的看着车窗外,车子驶过一个凹水处,泛黄的脏水花四溅,水点子溅到车窗玻璃上,她眨了一下眼睛,说,“你是输给了田先生,你输在低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可人,总不会一直赢,也不会一直输。”谷小琳透过后视镜去看甘文清。
“是这个道理。”甘文清淡淡的开口,表示同意。
“田先生有话让我转告你。”谷小琳话锋一转。
“不必说出来。”甘文清斩钉截铁的拒绝,她转过头来,看着谷小琳,“烦请代我谢谢他的好意,如果有必要,我会找他,到时候,还希望他能不吝帮助。”
谷小琳转过来,深看了她一眼。
车子里边的气氛刹那间陷入了沉默。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的注视着彼此。
过了好一会儿,谷小琳才点了一下头,说,“我知道了。”
“谢谢。”甘文清说。
她说着,让司机在下个路口放她下车。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
甘文清示意司机不必下车替她打开车门,她拎着公文包再一次道了谢,下车。
“甘文清。”
甘文清回了一下头,看见谷小琳跟着下了车。
“离开他吧。”谷小琳冷不丁的轻声说。
手心里冒着汗,甘文清紧攥着公文包的宽边带子,平抑着情绪。
她抬眼,不声不响的看着谷小琳,静待着下文。
“你为他所做的一切,我从心底欣赏,并且佩服。”谷小琳说着,留神去看甘文清的表情,“但是,眼下,我是唯一能帮助他的人。”
“并且,眼下,我也是唯一一个能伤把他伤到体无完肤的那个人。”
甘文清望着谷小琳,眼神渐渐的变得冷淡;这让她看上去,颇有几分风轻云淡的意味。
“我不怕跟你说,不管谁跟我说这话,我都不怕跟他说。”甘文清的语气淡淡的,却透着无比的坚定与沉着,她说,“最起码现在,此时,没有人能让我离开他,哪怕他自己。”
“甘文清,你必须相信我,我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谷小琳说。
“谢谢你的提醒。”甘文清不仅眼神冷了下来,语气也彻底的冷了下来,她轻点了一下头,“那么,我先走一步。”
谷小琳看着甘文清因为过分冷静,而显出几分异常的背影,心蓦地咯噔了一下子,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早些年,她在芝加哥碰到N大校友的事情。
那次聊及韩君墨,对方形容,说是整个人变化了很多,也不说出哪儿不一样,就是感觉莫名的冷了许多,不比过去的平易近人,显得难以靠近,大抵是跟他的一个青梅竹马突然离世有关系。
她心一惊,辗转打听,终于凭着东拼西凑来的消息,证实,舒晴晴意外过世了。
再看舒晴晴去世的时间,她无法不去揣测,她是否脱得了干系的可能性。
是的,与她无关。
她告诉自己,本来,这就是件跟她扯不到一块儿的事情。
女人与女人之间,总是极敏感的。虽然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她却还记得舒晴晴,那个在台上骄傲自信,仿佛会闪着光的女子,看向她的时候,她能感受到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