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言语敷衍,他当然感觉得到,但也只是冷笑着,微微皱眉,说:“盛颜,别做无谓的挣扎,你没有更好的出路,还是早点接受比较好。”
盛颜慢慢地说:“不,我只是想,这一次别后,我们应该就能长伴了吧。”
“那就好。”他明知她不是真心,却还是笑出来,说:“京城今年桃花也开得不错,明日我们去城郊看看如何?”
盛颜微微一怔,还没想到如何推辞,他已经问:“难道你在宫中还有什么事情吗?”
她如今确实是无事可做的,尤其是连行仁都已经不必管教,因为瑞王给他找了严厉的新太傅,他也知道今时不比往日了,收敛了不少。
所以,她也只能点头说:“好。”
尚诫离开后,盛颜默然无语,一个人在殿内徘徊很久,铁霏站在她身后,默然看她很久,然后突然打破他一贯的沉默,说:“德妃娘娘,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如听天由命。”
盛颜没有理会他,他也就一直站在她身后,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她突然站起来,向着桐荫宫快步走去,
虽然已经有半年多无人住了,但那些高轩广屋依然干净清朗。殿基周围遍植的高大梧桐开得正盛,一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怒放在柔软的枝头,压得树枝倒垂,就像白色与紫色的帐幔遮天蔽日地蒙盖下来,遮得回廊一片昏暗。
盛颜在回廊上抬头看着重重低垂的花枝,默然想起去年此时,桐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她与尚训相遇,他在这花朵低垂的廊下,亲吻了她。
那个时候她曾经对他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但是他却依然还是将她留在他的身边,到后来他发现她喜欢的人原来是自己的哥哥时,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这座宫殿的由来,是因为周成王与他兄弟小时候的棠棣之情,可谁知道,皇家的兄弟,等到有利益之争的时候,到底会演变成如何局面。
她独立廊下,静静地看着一庭花开,仿佛看到繁华落尽,自己瞬间年华老去。
她走到里面去,一殿空荡,她的脚步声回响在殿内,无比清晰。尚训已经被移到这里,在他喜欢的地方,静静地安睡。
她在尚训的身边坐下,照常将他的手捧起,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静静地发呆。
雕菰和铁霏知道她的习惯,也知道她一坐会很久,所以两人走到偏殿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和尚训坐在死寂的殿内。
“尚训……这人生,我以后该怎么走下去呢?”
他的手,比她的脸颊温度稍微低一点,有一些冰凉,慢慢地渗入她的肌肤。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那天晚上,我们都死去,以后这一切,就全都是他们的事情了……我们两个,至少始终都干净地在一起,多好……”
结果到如今,她失身于人,他昏迷不醒,往后一切渺不可知,谁也不知道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她到底有没有办法可以解决仇人?他到底有什么办法活过来?
竟已经是,他生未卜此生休。
她握着他的手,眼泪滴滴落下来。她绝望恸哭,仿佛一切都能发泄在眼泪中,然后把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全都清洗掉,这样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就在此时,贴在她脸颊上的手,微微动了一下,那只手轻轻地转过来,帮她把脸颊上的眼泪,擦拭去。
她愣了一下,直到那只手,滑下她的脸颊,无力地落在被子上,她才像是明白过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睁大自己满是眼泪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她,低低地叫她:“阿颜……”
她俯头在他的肩上,急促地哭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他的枕边全都是一片潮湿,她才听到他艰难地,又挤出几个字:“不要哭,阿颜……”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她怕铁霏听到,使劲地压低声音,哽咽模糊。
他的身体无力,只有双臂能勉强抱住她,他的手,轻轻地抚摸过她的头发,低声,模糊不清地说:“那天……那天晚上……我听到你的哭声,才醒过来。”
那天晚上……
盛颜咬紧下唇,身体簌簌颤抖。她不知道尚训从暗黑中醒来,却面临着她被他哥哥强行占有的情形,会是如何痛苦。
“我……那个时候,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可是我,一个人躺在那里发誓……”
发誓……他发的该是什么誓?
盛颜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上,无声地流泪。
但,他们那时发的誓,应该是一样的吧。
他们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看着瑞王尚诫,走向死亡。
他们都没再说什么,在沉默中,盛颜紧紧地拥抱着他,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咬住自己颤抖的下唇。
外面一片平静,风吹过梧桐树,那些娇嫩的花朵,互相簇拥着,挨挨挤挤地盛开,无声无息,连掉落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声响。
他已经醒来,可整个世界恍如还在沉睡中,无人知晓。
一声杜宇春归尽(上)
京城的桃花,开得和去年一样好。
坐车出了朱雀门,往南郊而去,不多久就看见了逶迤绵延的桃花,一片粉红色几乎延伸到天边去。春日的河水无比清澈,马车沿河而行,眼前已到了花神庙。
花神庙旁那株芭蕉树,今年分出了四五株小芭蕉,一片绿意森森。盛颜下了车,站在花神庙之前,抬眼仰望,花神庙越显颓败了,每根梁柱都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她一眼便看见了,缓缓在花神庙中踱步的瑞王,身后的阳光斜照过去,将她的影子重叠在瑞王的影子上。
她正低头看着,瑞王尚诫已经走过来了。
他和去年一样,依然还是淡天青色便服,五官深刻,微微抿着的唇角显得他神情漠然,只有一双眼眸深暗,这般深黑如渊的颜色,她若落在其中,怕是永远也落不到底。
他看到她了,那深黑的眼睛里,渐渐闪出一种温柔的光芒来,是微笑的神情让他的目光柔和起来。
盛颜默默抓紧了自己的衣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胸口浮起窒息的虚弱感,呼吸开始不畅。
瑞王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说:“你看,就是这个地方,去年今日,我们相遇了。”
是的,这个地方。
当时羞怯地接着檐下雨水的女孩子,如今是朝廷的盛德妃。
当时笑着向她询问签文内容的男人,如今是她最怨恨的仇人。
同样的地方,同样两个人,世事无常,居然这样迥异。
人生如此,命运如此。
她缓缓地开口,说:“是啊,真快碍……只不过一年,世事全非了。”
春日的艳阳照在他们身上,两个人不知不觉便一起走进这小庙里。
盛颜双手合十,在花神面前阖目祝祷了一会儿,瑞王站在旁边看着她睫毛微微颤动,只觉得异常美丽,叫人心动。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笑问:“你向她说什么?”
她低头淡淡地笑,说:“只不过是愿她保佑尚训早日醒来而已……也希望我娘的在天之灵,能看到我们。”
瑞王顿时面色一沉,说:“你以后可以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
她想要反唇相讥,问他为什么自己不能想念自己的丈夫和母亲,但是看看他阴沉的脸色,还是咬了咬唇,将一切吞下去了。
他见她不出声,面色又缓和了下来,竟伸手牵住她的手,低声说:“前面人多嘈杂,我们到庙后看看,或许景致不错也不一定。”
盛颜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用力抽了一抽却没能缩回,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他转过了庙的后门,眼前是一小片空地,后面就是如半圆般的山了,这一小片空地被山和庙遮挡住,就像是天然的一个盘底,安静无人。
湛蓝的天空笼罩在他们的头上,底下是开得灿烂的桃花,树上的正开到全盛,地下已经铺了一层如胭脂般的落花。阳光中一切颜色明亮,鲜明的天蓝、娇艳的粉红、柔嫩的碧绿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色彩灿烂得几乎让眼睛都受不住。
瑞王牵着她的手,走到落花里去,两人倚着树坐下,阳光透过茂密的花朵,斑驳地照在他们的身上,微风吹过来的时候,光影就在他们身上流动,如同流水。
整个世界平静已极,过去未来都没有了踪迹,人间只剩了这山前庙后小小一块地方,色泽美丽,什么前尘往事一概不剩。
春日温暖,他们在树下坐着,看着彼此,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良久,他才握起她的双手,低声说:“你嫁给我吧。”
犹如晴天霹雳,去年的那一次,桃花中,他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而如今,却又对她这样说。
她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嘴唇颤抖,却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贴在她耳边问:“怎么了?你不愿意?”
她颤声道:“瑞王爷,我……没听说过弟弟的妃子可以再嫁给哥哥的。”
他却无动于衷:“他如今与死了无异,还有谁敢反对吗?”
“也许没人敢反对,但我……不能嫁给你。”她用力推开他,坚决地说。
他看了看她,皱起眉:“盛颜,以前我曾向你求亲,你也答应了。”
“那是以前,我们之间……如今发生过这么多事,你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但我不能,我永远不能若无其事,当作一切没发生过。”
“真是好笑。”他盯着她,开始有点恼火,“是谁对不起谁比较多?如今我愿意选择原谅你,只愿我们一切重来,回到当初——回到你答应要与我成亲的时候,就当这一年我们没有经历过,可怎么现在倒是你不肯原谅我?”
盛颜冷笑:“我对不起你?瑞王爷,你害死我至亲的人,却还觉得是我亏欠你比较多?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尚训的事,与我无关。”他厉声道。
“瑞王爷手段高明,在我身边安插什么人都无人知晓,当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她终于语言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