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懂,这二十八岁的寡妇凭哪点值当他为她受饥熬渴,她是什么魔症,能让他在瞧不上她烦她厌她的同时,又把她爱死?
公社书记可以不吃大伙食团的饭,另开小灶,不过他和他哥哥冬喜一样,跟大伙在一块特别快活,吃什么都香。何况他在食堂总能碰上葡萄。有一回葡萄来晚了,食堂的杂面条全捞完了,就剩了面汤。她和食堂的人大吵大闹,非叫人家给她四个玉米面蒸馍。食堂说她倒挺会占便宜,一碗汤面最多顶两个馍。她说她就好占便宜,便宜吃着多香?亏比糠馍还难吃。
春喜听着直乐。她倒是挺诚实,把贪婪无耻统统挂嘴上。他叫她道:“行了,葡萄!”
她吵得正带劲儿,听不见他声音。他从桌子边站起来,走到打饭窗口,对里头说:“给我做个挂面荷包蛋。”
那是史书记头一回要求吃他的补贴,炊事员马上照办。史书记对他们说:“王葡萄不是逛庙会耽误吃饭了,是让社里那一群猪给忙活的。”
他把葡萄让到自己桌上,让她先吃他那份汤面条。他心里得意能在她面前显示一下他的特权,让她悔一悔,看看当初她拿铁锨挡在门外,戳得浑身是伤的人是谁。
“大食堂越吃越赖,”她说,眼看着他大茶缸里菜多面少的杂面条。
“马上该收麦了,收了麦就好了。”他说。
“明年能吃上这,就不错。”
“明年让你吃上韭菜扁食,鸡蛋油馍。让你吃得走不动道。”他笑着说。
葡萄突然盯着他,盯得他心里起毛,手心冒汗。“你瞅我干啥?”他装得挺老练,就象在军队跟女人常交往,不稀罕女人似的。
“我瞅你呀,哪点儿和你哥象。鼻子有点象,他的比你好看些。”她眼睛直瞪瞪的在他脸上翻来搜去。
他想,七岁八岁的孩子盯人,眼睛才这样生。他心里奇怪得很,没人说他哥长得比他好看,人只说这么俊个兄弟咋有那么丑个哥。
“还看出哪儿象我哥来了?”
“叫我慢慢看。”她的眼睛移开了,移到窗子上,窗子外有棵槐树,枝叶间有一片片蓝天。
挂面鸡蛋端上来,他推到葡萄面前,说:“吃吧,看够不够。”
她说:“你要象你哥就好了。”
春喜心里更奇怪了:他这一表人才还给她的铁锨戳出口子来,要象他哥的丑样,还不让她戳死?
第九个寡妇五(13)
“我哥是个好人。”春喜说。
葡萄把碗端起来,咬了一口荷包蛋,稀乎乎的蛋黄流到挂面上。她把碗又搁下了。
春喜说:“太淡?”
葡萄说:“好久没吃恁细的粮,叫它噎了。”
春喜一连好几天没见葡萄。他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怎么会挂念这个没文化、没觉悟,只知道和猪过在一块的女人呢?上一年的模范会上,她说的那几句蠢话把他最后的希望泼上冰水了。后来在炼钢炉前和她的较量,他已经太放心自己:绝不会再多看她一眼。这才几天工夫,他满脑子都是她。他想她领他烧砖时的模样。十五岁的他手冻了,她撩起旧缎袄,把他手揣进去暖;她叫他看着人,她去砖窑后面解手;她把他的脚捏在手里,给他比划鞋样;他脸让刺扎了,她给他挑出刺儿,又把她的口水抹到伤口上。他想,史春喜你到底是个啥货色?怎么尽记着这个愚昧、顽固、自私女人的好处、可爱处呢?党校学习一年也没治住你吗?你和她走近,你这辈子可完了。
当过兵,受过严明纪律约束的史春喜相信他不会再干少时的傻事了。他会受心里那点隐情左右?笑话!他连模范都不叫她当。她养猪的事给城里的记者知道了,跑来问春喜,听说史屯公社养猪放火箭了,还是个妇女。春喜说啊,是,不过史屯不单单养猪放火箭,要报道,写写社里的麦子大丰收啊,围河造田啊,棉花创记录啊。
记者见了葡萄之后,也没兴趣报道了。她开口便说模范顶屁用,炼钢照抬她的大锅,亏她躺到锅里才没让他们把锅砸砸,炼成一疙瘩废物。看他们炼出什么来了?不如河滩上一块石头,石头搁在坡池边上还能搓洗衣服。
后来许多公社派人来和葡萄取养猪的经,县里觉着不把她的养猪事迹报上去对县里是个损失,不太合算。因此葡萄占上了一个县模范名额,就要往省里去。县组织部长蔡琥珀一听王葡萄代表县里要到省上去参加模范会,赶紧派人把她的资料从地区往回要。这时地区丁书记已经知道了王葡萄,说这个模范哪一点不过硬?她不说虚话光干实事怎么就是落后?王葡萄这才正式进入了省模范大会的名单。
史春喜听了这个消息亲自上猪场找葡萄。他得口把口地教她说话,要不就教她不说话。她一说话还了得,在省里传出去都够得上右倾言论。马上让人想到他这个公社的政治教育水平低。
他见猪场大门紧锁,便从拦马墙往下看。葡萄正在下头的天井窑院里出猪粪。猪场的窑院又大又齐整,还是他哥史冬喜领人挖的。院子边上种了牛皮菜、木须,墙上爬着扁豆、丝瓜,地上是南瓜秧子。都是些易活好长,长得快的东西。他笑着喊下面的葡萄:“咋不开门?我还当没人哩。”
她把锹拄在胳膊窝,也笑着说:“我不开门。”
“为啥?”
“你是来端锅不是?”
“炼钢炼完了,谁还要你的锅?”
“炼完了?大炮造出来了?明天你们炼啥哩?我敢开门?”
“你就让我在这上头和你说话?太阳老晒呀!”
他心里咬牙切齿:史春喜呀,你又犯贱了,这不是和她打情骂俏吗?心里想着,嘴巴又来一句:“你可真舍得这么晒我呀?”
她没个正经,村野女子和男人过嘴瘾的样子全出来了。她笑得俏又笑得歹,眯起眼说:“我可是舍不得。”
说着她又干她的活儿去了。
他只好站在三丈高的地位上,把她当上省模范的事说给了她。末了他说:“这回和上回可不一样!上回是乡里的,这是全省的,在郑州住大旅馆,吃好伙食还有杜康酒!”
她把粪倒进了化粪池,扬起头,撩一把头发说:“有黄河鲤鱼没有?光听说了,还没尝过。”
“那还能没有?你可不知道,为了你这个模范名额,我几夜都没睡觉。”他等她问为什么不睡觉,她却不问,只管干她的活儿。“知道为啥?你去年的发言差点把你自个儿毁了。那些话不单不模范,那是落后、消极。这回费气大了,才把你弄上去。我知道你不会在大场子说话……”
“谁说我不会在大场子说话?”她一拧脖子,还恼了。“我啥时怕过大场子?人越多我越说,我人来疯!”
“那种大场子你见也没见过。再说不是啥话都能说的。”
“那啥话不能说?”
“所以呀,你得叫我教教你。”
“你教我听听。”
“这哪是一会儿半会能教会的?我得给你写个讲稿,教你念熟,背在心里。这个模范会了不得,省里领导要参加呢。还要选出全国模范进北京呢!你一句话都不能说错,一个字都不能错。”
他眼睛盯着葡萄的背影。她弓下腰去,那个背影和他十五、六岁看见的一模一样,又圆乎又细溜。她蹲下身去,他马上又想到在那荒院地上看到的一行尿渍。又长又直,从她两腿之间出来的。说不定她是个傻女子,她男人没开过她包她也不明白。不然她怎么尿成“一条线”了?……
她听他说完,站直身子说:“这么费气我才当上了模范?”
“不单单我费气,蔡部长也费了不少气。……”
“你们咋不来问问我再去费气?那不白费了?我又不去省里。”
“开会你不去会中?模范都得去!”
第九个寡妇五(14)
“我不当模范。”
史春喜没反应过来。她说上一句话时身体又已经弓下去了。他问:“你说啥?”
“谁爱当当去。我可不去省里。”
春喜还想说什么,葡萄大声把他堵了回去:“你们一天也别想叫我离开猪场。谁知道你们会进来干啥?今儿砸锅去炼钢,明儿抓我的猪娃拍相片儿,我一走,你们还不把它们杀杀,卖卖?”
春喜气急了:“谁敢杀社里的猪?”
“你们都不把人当人,还会把猪当猪?我高低不去省里当你们的模范。”
史春喜想,谢谢老天爷,她幸亏不想当模范,不然她去了省里说“你们不把人当人”,祸就闯大了,是给他这公社书记把祸闯大了。他也谢天谢地,她这一番蠢话蠢举证实了她无可救药的愚蠢,史春喜这下不必担心自己再为她发迷症。
她晚上把这些话讲给二大听。二大摇摇头,自言自语:“这孩子,这张嘴。”
她把食堂打回的菜团子给了二大,自己喝掺着野菜的面汤。食堂已经通知大家,麦收前粮食不够,得凑合到麦子下来。二大去年回来,叫葡萄买了两只羊,现在每天早上都挤下一点羊奶。隔一天葡萄把羊奶拿到集市上换一口绿豆面或扁豆面,最不及也能换几把山药蛋。羊好喂,从猪场带些木樨也够它们吃了。二大这晚吃着菜团子又说:“还有河哩,从草到虫,到鱼到螺蛳,就吃去吧。咱这儿的人笨,吐不出鱼刺,骂鱼腥臭。”
葡萄是黄河边的孩子,小时见过人捕鱼。那天晚上之后,她再来陪二大吃饭聊天时,见二大不再扎条帚、编苇席,或者打麻绳了。他用她纳鞋底的线编了一张网,他叫葡萄把网栏到河上,一晚上怎么也截下几条鱼来。
葡萄看着那条织得又匀又细的线网,噘起嘴说:“爹,你在这儿给我恁多主意哩!”
“还不如养头猪,猪比你爹有用。”他笑着说。
但她明白他心里可苦。
“猪会陪我说说话,给我拿拿主意?”
“猪还叫你当上模范。”
“模范顶屁。不多一块馍,不多一口饭,我要它干啥?”
“你得陪爹躲到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