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启珊以三十几岁的高龄初次登上这座桥,双腿软软的,走到一半时,哭丧着脸往身后看,考虑到往前走与往后走路程可能差不多,只得咬咬牙,向前行。(此情此景,譬如人生)
凌云飞气定神闲地,对着宋启珊微笑。
宋启珊道:“我要是掉到江里,一定拉着你。”
凌云飞诧异:“拉着我干什么?你掉下去,我一定会跳下去救你的。”
宋启珊谨慎地:“你学过救人吗?在水里游泳同救人可是两回事!”
凌云飞拍着胸膛:“我救你没问题。”才怪!
宋启珊笑笑,当他是说真的。
忽然“呜”的一声巨响,宋启珊面无人色地看见一列火车开过来,铁桥即时随着火车的节奏“轰嚓嚓轰嚓嚓”地晃起来。
启珊平时的大胆,这下子都化为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了。
凌云飞笑着过来抱住她肩膀。
拉手、拥抱、接吻甚至上床,都要好的时机好的情境恰当的心情呢,此时此地的拥抱,比较容易接受。
说一句放开怀抱,接受新人新生活,很容易吗?
陌生的男人,一只手搭过来,一只胳膊拥过来,不是原来那只,不是原来的感觉。
原来的那只手那个人,抱过来,立刻让人安下一颗心,觉得温暖、觉得安然、觉得幸福。那只手的温度,那个人的味道,那双眼睛里面的情谊,象瘾君子的药。
新的人新的手,搭过来,先是一惊,然后是反感:你是谁?
整个身体似乎都认得旧人,每一个汗毛孔都在喊:不对,不是那个人!不要,我要原来那个人!不,我宁愿死在原来那个人怀里,我不要认识新人!
你以为只有你的脑子有记忆?才怪,每一个细胞都记得那个人。
启珊苦笑:杨杨。
男人,会不会也有同感?
或者,只是女人才有此种幻觉?
凌云飞感觉到手臂里环着的那个柔软的身体里的僵硬在慢慢地溶化。
他怜惜地放开手臂,可怜的人,得给她时间,让她慢慢学习,学习依靠新的人,从新的人身上得到乐趣。
可怜的女人。
男人从来不用,男人享受新的人,而且可以只享受那种新的感觉。
长长的火车呼啸着从他们身边过去,宋启珊被火车声震得魂飞魄散。凌云飞笑:“你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
启珊出一口气,这才一笑:“是你做泰山的时候了,我吓到腿软。”
凌云飞背过身伏低身子。
启珊问:“做什么?”
凌云飞道:“背你走。”
原来这孩子也有宽厚的肩膀,伏在他肩上的感觉也是温热可靠的。
男人的好肩膀,总给女人可靠的错觉。
可男人总会让女人明白,天底下最可靠的就是自己那双手。
在凌云飞背上,看涛涛江水,更加可怖,宋启珊忍不住道:“你小心点走。”
凌云飞干脆跑起来,宋启珊一路尖叫,引无数路人回头观看,然后躲闪嘲笑。
这座江桥,十分有趣的地方就是,在它的铁栅栏上,每过一块,就有人写着:某某爱某某。或某某恨某某。
爱比恨多,有的,还祈求能相守一生。
这是一座愿望桥。
过了桥,启珊这口气松下来,终于看到难得一见的沙滩。
凌云飞将她扔到地上,启珊坐在沙滩上,抬头看见凌云飞那年轻的胸膛在起伏,年轻的面孔上有星星点点的汗珠。年轻真好,出了汗,也不臭,要是中年人出了汗,你想想那是什么情形,什么味道。
启珊微笑:“我终于知道杨杨为什么要离开。”
凌云飞诧异地低头看启珊,启珊示意他坐下,然后给他擦擦汗:“年轻真好。”
凌云飞回答:“每个人都年轻过。”
启现说:“所以每个人都知道年轻真好,除了正在年轻着的年轻人。”
凌云飞笑了:“随你说吧,我们去游泳。”
杨杨去财务室预支设计费用,管财务的张清清看了一眼单子,想了想说:“这一项,凌云飞已经领走了。”
杨杨呆了一下:“领走?凌云飞领走了?他有什么权利领这笔钱?”
张清清道:“是宋经理批的。”
杨杨半晌才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清清吞吞吐吐地:“您去问问凌云飞吧。”
杨杨在工作室找到凌云飞,凌云飞拿着一张图过来:“杨杨,你来看这个设计。”
杨杨接过来,一把二把三把,将图撕个粉碎:“我看个屁!”
凌云飞倒也宠辱不惊,只静静等着。
杨杨喝问:“参加比赛的设计费呢?”
凌云飞道:“宋经理让我去参加这次比赛。”
杨杨道:“你,你凭什么去?你以为参赛象吃软饭一样容易?”
凌云飞微笑:“我不知道,这倒要请教师父您了。”
杨杨握紧拳头,凌云飞笑道:“打仗,我可是不会输的。”
杨杨握拳良久,竟没有动手。
凌云飞道:“要我说,你早该离开公司了,宋启珊买下这个公司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明白?你不过欺她良善,利用她的不忍。你打人家的脸,现在,人家赢了,你欺人家良善,不好意思打还你。杨杨,真可耻。”
杨杨伸出手来指着凌云飞:“启珊都是受了你们这些人的唆使……”
凌云飞问:“启珊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要她?”
杨杨的手指颤抖,半晌,自己默然离开。
次日,宋启珊同张社一起午餐,接到张清清的电话:“杨杨辞职,信在我这里。”
宋启珊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说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然后默然。
张社问:“什么事?”
宋启珊道:“杨杨走了。”
张社笑道:“才走吗?早该走了。”
启珊道:“是不是太过了?”
张社道:“当年他让你走路时,有没有想是否太过?”
启珊道:“我觉得……”
张社道:“启珊,你是那种人家拿臭鸡蛋扔你脸上,你还以为人家送鸡蛋给你吃,只是一时失手,送错地方的人。”
启珊沉默一会儿:“杨杨当年……”没说完,当年如何的好,都当不得最后那一句:“我要同你离婚。”吧?虽然启珊觉得事情已有些不妥,但是,如果别人找杨杨的麻烦,让启珊伸手阻止,实在是难了点。
启珊摇摇头,沉默了。
张社问:“你还爱他?”
启珊象被热水烫一下似的:“不!怎么会!”
怎么会?一个人爱别一个人,会因一件事一句话而改变吗?多少年来,她等他回家。什么也不为,他回到家里,她就觉得喜乐,听见他的声音,她就高兴,她习惯了他的味道他的拥抱他的手。
所有的痛苦来自何处?来自他的绝情吗?不,来自她的爱与依恋。
醒来时的孤枕,房间里清新的空气,是的清新的空气,如果房间里没有男人,那空气真是太清新了,清新得让你觉得孤寒。还有那一时忘记了,伸出去已经拨打电话到一半的手,在按下电话的一瞬间,是多么痛多么痛。
她爱他吗?
真爱不是会到永远吗?
即使杨杨的爱是假的,启珊的爱却是真的。
那个人陪伴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年,你同一个人十年都睡在一个床上,那么你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他。即使你恨他,你能说你不再爱他吗?
张社以为报复会让启珊出一口恶气,然后她的心平了,然后她的伤,也就不痛了。
不!启珊看到杨杨落泊,心里的感觉,依旧是难过,或至少是惆怅。痛快出气?
不!
我手指上的伤,即使在你身上回报更深更重的伤,也不会不痛不留痕。伤了,就是伤了,就得忍痛,让伤口自己慢慢愈合,没有别的法子,疯狂地去打人踢人,并不能让伤口不痛。
启珊慢慢地回答张社:“我只是怀念杨杨做的豆豉蒸肉,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家常菜了。”
张社呆了一呆,苦笑。这个女人敢是疯了,男人可以有一千种本事,但不可能什么本事都会,张社有钱英俊细心关怀,可是这女人通通不在意,杨杨有一万个不是,且不忠,她只想念他做的菜。
杨杨走了,启珊只得亲自现身,处理帐本现金支票。
张清清一边拿来帐本,一边轻声叹口气。
宋启珊随口问:“怎么了?”
张清清涨红了脸,急道:“没什么,没什么。”
宋启珊看看她,笑了。
张清清无意中叹这口气,叹得不是时候,让宋总经理以为她对杨杨的离去不满,所以她不得不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杨杨这块牌子,不知怎么办好。”
宋启珊微笑,听着。
张清清道:“有多少人是冲着杨杨当初得过金奖,冲着杨杨这块牌子来的,设计的好不好,各有各的看法,只有得过奖这个事实,是大家公认的,杨杨这块牌子要是倒了,至要紧的,倒是快竖一个新牌子。”
宋启珊想起凌云飞那件三百多元的裙子,为什么一件普通裙子值那个价钱?因为它挂着杨杨的牌子。
张清清半晌,又说:“凌云飞这个人……,倒是很聪明,也很肯干,但是,设计这回事,不是埋头苦干就能出成就的。中等上还可以靠努力,再往上,非天才不可。”
宋启珊笑了:“我明白。”
张清清道:“我爱乱说话,您别介意。”
宋启珊道:“金玉良言,多讲些给我听才好。”
张清清笑,言多必失,谁敢多话。
对,杨杨是个天才,杨杨从未挑灯夜战,或大汗淋漓,如果有,那也是杨杨一时兴之所致,不是为了努力而努力,只是因为他愿意。
他运气好,遇到机会,但你不能否认,他是个天才,一块布到他手里,绕几下,就能婀娜,象是活了一样,象是有灵魂一样。
天才就是天才。
就象杨杨做的炖肉,一样的东西材料,到杨杨手里就是极品,别人做的,只是菜。
杨杨。
象一道伤,不碰则隐隐做痛,碰了,痛彻心肺。什么时候才能伤愈?伤愈后,那道疤,会不会在下雨天,奇痒入骨?
杨杨,你这样伤害一个你曾爱过的女人,你得到天堂了吗?
为什么你望向那个你曾爱过的女人时,眼里有一丝怅然呢?
牺牲那么大,虽然只是牺牲别人,却并没有得到幸福,其实这世上,本没有幸福,五秒钟的快乐,已经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