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不好是你要我来原谅你!不是你来原谅我!」
他对我但笑不语。
好像我只是一个幼稚的小孩。「好啊,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也记得留一个机会给我吧……」
边说,边靠近。
沙滩上的两个影子,逐渐贴紧。不留一丝空隙。
十指紧扣的那一瞬间──
谁都不愿松开手。
馀生都停在这一刻。
假期的最後一天,我打包著行李。却出现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
「小规哥,你的电话!」
小龙稚嫩的声音在房里响著。
沙滩那里的小屋是没有电话的,如果要联络外面,必须要去老板那里的主屋,才能接听或打出去。
但是我过滤一下脑海里,完全想不到会有打电话给我的人……
难道是公司?
终於要通缉我了?
怀著疑问,我的脚步也往主屋过去。
接了就知道。
管他是谁──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喂,我汪允规。请问你是……」我拿起话筒便客气的问著。
对方显然有一点迟疑,「……允规,是你吗……」
听到声音,我微颤了一下。
不可能……
不可能的……
一定是别人!
「允规……你忘了我吗……」
然後,我听到了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是妈妈……」
她的声音,好像都没有变。
好像就还是当年的她,细声而温柔的告诉我:允规,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允规,妈妈今天全炒你最爱吃的菜,允规要全部吃光光喔。
允规,睡吧,妈妈给你唱小歌……放心的睡,妈妈陪著你……
那一晚,是我童年里,吃的最饱,睡的最安稳的一次。
酗酒又好赌的父亲难得不在。温柔的母亲又陪在我身边。
我没有兄弟姊妹,妈妈是我唯一的依靠。
只是,醒来的第二天──
她却不在了。
一个人,走了。
扔下她还未上小学的孩子,还在家里等著她回来煮饭的孩子,走了。
那个孩子很笨,一直到好几年以後──
他才知道,母亲是离开了,不是去买个东西,或出个门那麽简单。
母亲已经抛弃了这个家──如果还能称之为家的话。
再次看到她──她已然光鲜亮丽。
听说,她跟了一个白手起家的男人。
男人有一点年纪了,甚至还有个孩子。
但是不要紧,男人爱她,男人不会打她,骂她。不会嫌弃她。
一切就够了。
「你……你打给我做什麽……」
这麽多年过去,她还想怎麽样?
她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是在好赌男人死去以後。
酗酒的父亲,终於在某个冬夜的凌晨,被人发现躺死在发臭的垃圾堆。
没有人想知道,他究竟是冷死,饿死,被债主打死,还是酒精中毒而死。
他死了就死了。
但是,他的儿子解脱了。
如此而已。
她穿著一身明艳,神采奕奕的来了。
我正打包著行李,准备离开这我住了十几年,却也恨了十几年的潮湿矮房。
有著尸体发臭的地方。
我迫不及待的想离开。想到可以摆脱,我兴奋的想大声吼叫。
但她却来了。
她说,她可以接我过去了。她要我跟她走。
听完她的话。我不可克制的大笑,狂笑,一直笑到没有力气。
这算什麽?
她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在我最最需要她的时候,一句话也没留下便弃我而去。
如今,我解脱了,自由了。
她却又突然出现?
怎麽,想要和我一起庆祝吗?
庆祝这个家终於彻底的分裂。
庆祝她可怜的儿子终於有人来接走了。
当时,我连看她一眼都觉得作恶。
我冷哼了一声。擦过她的肩,便离开了。
踏出大门的时候,我看到一台黑色的豪华轿车。
是她现在的家人吧。
我在经过车子时,片刻不缓的只身离去。
不知道车上的人有没有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用和来路不明的孩子一起生活,抚养他。
「允规,我……」
话筒的另一端,她叫著我的名字,欲言又止。
「你什麽也不用说,我现在过的很好,我很满足。我不知道你怎麽查到这里的电话,但请你以後没事别再来打扰我。」我平硬的说完一连串的话。
因为迫不及待的想挂下电话。
见她还不反应,我再一次的提醒她──
「刘玉英女士,我以为我们已经没任何关系。」
良久。她才再开口,「对不起,允规,打扰你了……」
「如果,如果你以後有什麽事想找我──」
「不会!这种事不会发生。你放心。」我立刻的打断她。
「就这样,我要挂电话了。」
说完,我没有理会另一头的声音就迳自挂断了电话……
她总是这样,八年前是,八年後也是。
每当我整装行李,鼓起勇气,准备开始新的生活时──
她就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打乱我所有的脚步。
24
请让我的灵魂如风--
抚过平静的大海
飞向自由的天空
多年前的夜里,母亲拍著我,为我唱小歌,哄著我陪我入睡。
可是所有的温柔只是她离别前的施舍。
这点让我无比的心寒。
放下话筒,好几秒就这麽停顿,不能自我。
最後,我走出主屋,希望聆听海风的声音。
谁知,一走出去,便发现一大一小的人影在木廊上侧立著。
「你都听到了?」有些无力,我问著林海浩。
他只是简短的回了一字,「嗯。」
有些难堪,有些狼狈。我坐在木廊的边沿,望著前方,想要让灵魂埋进远处的深蓝。再也不需要面对任何事。
「小规哥,你怎麽了?」小龙张著他纯真的大眼,担心的问我。
而我却只能给他一个无奈的苦笑。
在我这得不到答案,小龙把问题转向了林海浩──
「大海哥哥,小规哥怎麽了?为什麽他快哭了……」
快哭了?
我单手摸了自己的脸──不觉得啊。
小龙,我没有哭。
只是心闷的难受。
「小龙,」林海浩摸了摸小龙的头,「小规哥没有事的……他只是……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妈妈的电话?」小龙弯著头,有些困惑。
林海浩继续回答他,「是啊……小规哥的妈妈很久很久以前就……就和他分开了……」
哈哈,分开。
好简单的字眼。
为什麽不直接说「抛弃」。
──小规哥的妈妈很久很久以前就抛弃了他……
听起来还没那麽刺耳。
「那麽,小规哥哥你是在想妈妈吗?」
──想妈妈?
想,好想,我想她远离我的生活,想的不得了。
小龙没有发现我扭曲的表情,他蹲坐在我的旁边,双手抱著他小小的膝盖。
「小规哥哥……我也好想妈妈……」小小的身体,好像稍一不慎就会被风吹倒一样。
「爸爸说妈妈在小龙还很小的时候就死掉了……可是……小龙还是很想见到妈妈……」小龙的哽咽声,直穿我的身体,抵达某些不可动摇的地方。
「哥哥……小龙也想接到妈妈的电话……小龙想见妈妈……」透明的液体,从他的小脸滑落。
一滴一滴,全落入了地上,渗进木廊上的细缝。
或许,还有我心里某些不知名的角落。
「……小龙已经记不起妈妈的样子……所以……我……我想见妈妈……」
「这次小龙……小龙一定会好好记得妈妈的样子……不会再忘了……小龙不敢忘了……」
心疼,不忍,我抱著小龙,把他拥进我的怀中。
他小小的头颅就在我双臂间微微轻颤,一阵一阵的啜泣,好像连泪水也感受到他的难过。使劲的掉落。
瘦弱的胳膊,单薄的身躯,让人感觉完全撑不起那麽重的悲伤。
他才那麽小……
和爸爸两个人,孤独的住在这个大海旁边。
平常也不见他有什麽朋友。
海边的旅客──就算是我们,也是来来去去。
这次来了,却不知道哪天又会离开。
又或许来了这次,以後就不会再来。
一直在这里的,永远只是小龙与他的爸爸。守在虽然辽阔,却总是大得孤独的海面前。
「小龙……」
我什麽也不能对他说──
因为我也解不开这复杂的题目,找不到解脱的出口。
只能环抱著他,抚著他哭得一起一伏的身子。无声的叹息。
「小龙!」
邻近主屋的十几公尺前,站立著与小龙有著相似面孔的老板。
我从来不知道平常闷到极点的老板也有这样激动的情绪──
一瞬间,他卖力地从远处跑过来。
小龙听到爸爸的声音,也自然靠了过去。
「小龙……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小龙……爸爸不知道……小龙想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