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以为很可怜,只是要有人同情你。你以为你是谁?被皇上幸了,就等著皇上弥补。你其实很喜欢那回事,又为了名声故意假装,你的可怜都是装的。只要哭叫著我不要这个、不要那个,就不必替自己的行为负责了。虚伪、差劲、幼稚,就是你全部的内涵了。」
宋弘竟敢……董贤直接想到向皇上告状,又惊觉已经说了要皇上放走自己,开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宋弘冷笑了一下:「咱家说完了,您不服气也不要紧。」
董贤勉强镇定下来:「为什麽突然对我说这些话?」
「不为什麽。」宋弘的表情又像平常那样恭谨:「请回殿,董大人。」
董贤完全无法反应,像被命令所控制的幼儿,没有计策对付。永信宫的使者追了上来,说是太后召见。震惊尚未平复,又来了更大的考验。董贤木然,在这风云诡谲中,自己难道只是一叶浮沉的小舟?
拜见过傅太后,跪伏的董贤偷瞄著周遭,永信宫的宫女们都严肃得没有一点生气,皇上坐在下首垂首不语,看不出心情。傅太后低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董侍中,你旬月之间,由侍郎迁至都尉,赏赐逾百万,你有什麽才能,获此荣显?」
董贤偷看了皇上一眼,嗫嚅著回答:「微臣……微臣没有佐世之才。」
皇上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分明是等著看他被太后严惩,早知道刚刚就不要那麽绝情。但如过太后冲著「秽乱宫廷」的名目而来,皇上也救我不得,或许皇上此时也心急如焚呢……
「 哦?你也自知无他才能。」傅太后的语气更冷冽,「你又为什麽胆敢长居宫中,破坏宫禁?」
「微臣罪该万死,不胜惶怖。」
「大胆奴才!岂只罪该万死?」傅太后将手中的凤杖用力一戳,声色俱厉,「自知万死之罪,还公然媚惑君上,淫乱纲常,可见禀性卑劣,下流无耻!自古以来,佞幸的下场,董侍中也都知道了吧?邓通流落,韩嫣被斩,李延年下狱而死,你以为哀家会放任奸邪吗?」
董贤发著抖,要怎麽回答?太后真的要干预了,什麽回答才是皇上要的?
看著两人互斗,刘欣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两人都不爱他,却为了他而争执,而他只要静坐欣赏就可以了。董贤手足无措,连免冠谢罪都不会,傅太后道:
「皇上,此等傲诞之臣,岂能真心侍奉宫廷?既无才能,又不知礼,不配享有尊位!乞陛下收回官爵赏赐!」
刘欣冷笑道:「满朝的文武,倒有几个配享?」
傅太后一怔,刘欣清楚地缓缓续道:
「朝中的臣子,除了太后想任用的人之外,也有朕想任用的人啊!」
连宋弘都紧张了起来,这已经不是皇上的执迷问题,而是整个朝廷的权力分布,长久以来四姓斗争的症结了。在王、傅、丁、刘混浊的分裂之际,又冒出董姓!这才是所有人反对董贤的根本原因吧?
一方面是无辞以对,一方面是惊讶,想不到刘欣竟会如此明白地忤逆自己,傅太后心念电转,已想了无数个对付董贤的策略,此时不必碰董贤的锋头,私下排除掉他,是轻而易举的事。傅太后慢慢恢复冷静,不带任何意味地微笑,道:
「哀家全为了汉祚著想,总有一天,陛下会懂的。哀家返宫,皇上不必送了。还请万岁保重龙体,早日康泰。」
傅太后的仪队行进之声,完全消隐之後,刘欣才撑住肘几,在宋弘的扶持下站起,走到跪了半晌的董贤面前,蹲下看他。董贤低头不语,刘欣轻抚著董贤的脸,只说了一句:
「朕绝不放你走。」
说完,就晕了过去。
那几天,刘欣的病势转为沉重,忙著服侍病榻的董贤,没有机会再要求离开。傅太后决不会放过自己,朝廷的敌意,又怎容他全身而退?看著皇上以药当饭,有时吃进去的食物都反胃得吐个乾净,虚弱使病情加剧,病势沉重又更加难进饮食而更趋衰弱。在一个下著大雪的午後,昏迷的刘欣醒转,握住董贤的手,诀别似地微笑著,董贤不禁哭了,泪水滴在药汤里。
「不要哭,圣卿,朕死了的话,你会比较轻松吧?」
董贤拼命摇头,说不出话来。
「朕已经命上方……为你做了珠襦玉匣,活著时你不许朕,那麽,死後,我们葬在一起,好吗?」刘欣仰看著董贤,安祥地说。
董贤点著头,泪珠滚落,「嗯,皇上会好起来的。以後,五十年、六十年以後,我们才会死,就葬在一起。」
刘欣笑著,没多久又昏睡过去。董贤衣不解带地侍候汤药,没有回家,也不到别处去。只是有时疲倦地倚几而卧,莫名地惊醒时,心中挥之不去的是淡淡的伤感和不安。
然而,也许是由於董贤寸步不离的侍奉,刘欣按时服药,不再闹脾气,病势时好时坏之中,竟也逐渐稳定下来,旁人看著皇上醒时,和董侍中呢喃细语的样子,都觉得两人更难分难舍了。董贤把心思隐忍著,延後著,拖到皇上痊愈了再说,嫉恶如仇的郑崇却已上了书,严厉批评董贤结党营私,家属羽翼、宾客连结,且所受封赏太多,贵宠过度云云。刘欣看了,不加理睬,另找名目把郑崇下狱,马上又有孙宝上书营救。中山国冯太后的案子才平息不久,孙宝又出头充英雄,刘欣一气之下,下诏贬孙宝为庶人,免除一切官职。
董贤却只能补风捉影地知道,朝中已开始有了冲突,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想尽了藉口,请了一天假回家。刘欣本来不许,但听说董母病重,只得放人,顺便派遣了御医随同董贤回去,所需药材补品全由宫里供应。
熟悉的书房内,董贤把宽信做好的清册放在几案旁,上方珍宝、御赐田产、使用的情况都记载在一支支竹简上,皇上到底赐了他多少东西,也记不清了,有些还是他根本没印象的,粗略估价,已值十万万,这是个恐怖的天文数字。
泛著光泽的缣帛平铺在案上,董贤亲手焚香,端跪於几前,让心绪沉寂下来。握住玉管,缓缓写下「辞」,手已颤抖了起来。
要说什麽好?即使微臣不在,皇上也不可以任性地不吃药,不可以太劳累,微臣将避居山泽,反省自己的罪,并且永念与皇上生活的日子……初识的那时,四目交流间心底的震颤,在他怀中的投入,此刻竟引起凄楚的怆痛。虽然拒绝了继续这种行为,皇上还是喜欢在床上抱著他,将脸枕在他胸口上,那时候的皇上百般温驯,令他想紧紧拥抱。
由於自己,耿介的郑崇、孙宝被下狱和免职,世人将如何指责?为了被引起的天怒人怨,为了不遭受太后的狠毒报复,辞呈非写不可。
走出书房,让自己被寒夜冻醒头脑。那冰清的夜空,星辉摇曳著些微的阴影。
朱诩静静地注视著他,董贤轻轻折下结霜的枯枝,清脆的断裂声在冰天雪地中格外清晰。朱诩不由得走上前,董贤微笑著把枯枝递给他,朱诩伸手之际,董贤整个人投向他怀里,仰首喃喃说我要上辞呈,这样可以证明我的心了吗?
嗯,背弃那一切,我知道你是清白的。朱诩欣慰地抱住他,董贤攀住朱诩的颈子微笑,意外的妩媚使朱诩脸红了,却又不想放开他。
寒冷而有点颤抖的董贤垫高了脚尖,缓缓亲吻朱诩,一时之间,朱诩竟无法反应。董贤笑出声来,转身奔回书房内,留下呆站的朱诩。
卯时未至,天空还苍苍蒙蒙,街上已壅塞著车马,上朝的官员,赶做生意的商贾,在昏沉天色下争道。董贤的马车一出来,官商都匆忙回避,一时之间,狭窄的道路更加混乱。董贤没有注意到,在车中想著事情。
车厢突然剧烈地摇晃,董贤急忙扶稳,掀开帘帐看,原来是车马太多,回避无处的菜贩笨重的推车被自己急速奔驰的马车所撞翻,滚了一地的酱菜、白菜,已被马蹄车轮碾烂大半。
董贤斥止车夫的谩骂,亲自取下贵重的犀象佩饰,叫车夫硬塞到菜贩身上赔了人家,菜贩死也不敢收,董贤赶著入宫,挥手令去。正要放下车帘,突然飞打来一块荸荠,董贤及时抬袖挡住,才没打到脸。
「坏人!奸臣!」小男孩远远地叫著,被父亲拖开,顺手赏了两个耳光。
董贤急忙下令鞭马离开,免得节外生枝。小孩子是最诚实的,何时起,自己被划归入坏人、奸臣?董贤抱紧了辞呈,闭上眼,深吸著气,不要紧,不用在意,留在长安的恶名并不代表什麽。
接近皇宫,司马门外,执金吾毋将隆和侍卫们正要入宫,董贤也下了车,向毋将隆作揖,毋将隆急忙草草回礼,就要离开。
「毋将大人,下官也正要到左署呈递封事呢!」
毋将隆一怔,犹豫片刻,道:「侍中大人,此时……您最好不要到左署。」
董贤困惑地看著,毋将隆似乎很不想理他,又不忍心就走,半晌,才道:
「左署的郑崇大人……昨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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