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跳上汽车,等汽车开动以后她才去看在站牌下呆立的夏卫华。这个车站只有她一个上车的乘客,也只有夏卫华一个送行的人。他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一直站到汽车走远他们彼此谁也看不见谁了。
世纪之初,除去照常上班,照常生活之外,就有了这样一个小小的,让林星心情波动了一阵的插曲。她的身体,倒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了。手术之后,血透析从每天一次减到每周三次,现在又减到每周一次。不是没钱,是医生让减的。按照医生的估计,再稳定一段时间,她就可以彻底不用透析了。
和夏卫华相见的第二天,她的心情就完全平静下来。第二天又是透析的日子,她早早地就到了医院。在医院的走廊上,她意外地碰见了那个她几乎遗忘了的老警察。
老警察到医院不是来调查什么案子,而是陪着他快八十岁的妈妈看病来了。看他扶着老太太一路瞒册的样子,倒真是一个典型的孝子。林星因为不期然地看到了警察个人生活中的这个动人的片断,便发觉他们其实也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生活工作老老小小的也都挺不容易,所以她对老警察的印象,一下倒有了几分亲切。
老警察今天穿的当然还是便衣,见了林星打招呼还挺热情,不知情的人看了难以为他们是老邻居或者林星是他同事的闺女呢。他把他那位老迈昏验的母亲小心地安置在一排长椅上,就过来和林星说话。他问:最近有吴晓的消息吗?林星摇头。
他又问:没给你来信?林星又摇头,她没想到这老警察接下去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吴晓倒是给我来了一封信。”
林星呆住了,说不清这一刹那是惊奇还是难过。这是她和吴晓分手后,第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可他既然能给这位形同路人的咨察去信,为什么对等在家里的妻子不置一顾呢!
老警察看出她的惊呆,解释说:“我们刚刚把你公公的这个案子彻底破了。你公公不是自杀的,是被一个跟他一起干了二十年而且是他最信任的老部下打死的。
唉,人和人之间真是不好说。这案子还没往法院起诉呢,吴晓不知怎么就听说了,给我们写了一封信,一是补充一些他知道的情况,二是对公安机关表示感谢。写得还挺不错的。我想给他回封信,把有些情况跟他说说,也把你当初怎么帮他说话怎么拼命想救他出来的情况,跟他说说。你们小两口不是为这案子闹了些误会吗,我想做做工作,能解开的疙瘩就早点解开。”
林星问:“那你写了吗?”
老警察说:“可我写了不知道往哪寄呀,吴晓的信上没留地址。不过从邮戳上看,是从上海寄出来的。哎,我过几天要去上海出趟差,要不要我替你找找?”
林星不敢相信地问:“怎么找啊?”’
“我可以托上海公安局的人帮忙找找,上海市局我倒是熟人多。”
林星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点头鞠躬,“谢谢,谢谢你了!”
每次透析林星都能睡着,但这一次没有。整整五个小时她一直睁着眼睛。她后悔刚才没有向那老警察要那封信看,也许字里行间能看出吴晓现在的境况。所以透析一完她马上就走,她不知道公安局肯不肯把那封信拿出来,也不知道那老警察上午带母亲看完病是回家了还是又去上班。
还没走到医院的大门,她在一个拐弯处无意中看见了泌尿科的主任,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和一个人低声交谈。她蓦然止步,她认出那人就是天堂乐队的钢琴师。
主任正在向钢琴师讲解着什么事情,钢琴师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他面向着林星却没有发现她,而他脸上的表情林星却看得清清楚楚,那表情不知为什么给了她一个突然的醒悟!
主任和钢琴师说完话,两人握手告别。主任转身往回走,一抬头的视线不偏不正,撞上了林星。
主任笑着跟她打招呼,但笑得不自然:“哟,林星,今天来透析啊。”
林星盯着主任,用一种肯定而坚决的语气,问:“就是他吗?主任!”
主任一愣:“什么?”
林星目不转睛,盯着主任的脸,问:“我做手术的钱,透析的钱,住院的钱,所有的钱,都是他付的吗?”
主任想装傻:“谁付的?”
林星摇头:“主任,我知道您是知识分子,最纯的那种,所以您不善于说谎,您就别再骗我了。”
主任沉默了一下,回答她:“我看,还是让他自己跟你说吧。”
林星向主任鞠了一躬:“谢谢您了。”
她跑出了医院,跑到了车来车往的大街上,早已不见钢琴师的踪影。她换着公共汽车无轨电车一路急匆匆地往钢琴师的家里走,她以前随吴晓去过他家的。在天堂乐队的几个成员中,只有钢琴师独自住,他在一幢砖木结构的旧式小楼里,拥有一间相当空旷的大屋。这便是天堂乐队的老营,是他们平时排练、侃山和聚居的地方。
钢琴师不在家,门锁着,林星就在楼下的门洞里等。小风刮着,地上迂回曲折地流窜着小蛇似的尘土。她耐心地等。天傍黑的时候,钢琴师终于回来了,一个人,低头上楼,没看见林星。林景跟上来奇#書*网收集整理,在他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她叫了一声:
“大哥!”
钢琴师回头,有点惊讶地:“哟,林星,你怎么来了,有事儿吗?”
他一边说一边开门。楼道里很暗,他打开灯,想看清林星脸上的表情。可灯一亮林星已经扑通一声冲他屈膝一跪,吓得钢琴师一时慌了神经。
“哎哟,怎么了怎么了。”他连忙去扶她。
林星说:“大哥,我林景没钱还你,我也不能用别的法儿报答大哥,我只有一拜!’”
她把头叩下去,钢琴师嘴里叫着:“快起来快起来!”但拉不起她来。她想,这笔债她怎么还得起呀!除了磕头她什么都不能拿出来,尤其是对一个男人!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头重负得长跪不起,直到听见那钢琴师一声无奈的叹息:
“要拜,你就拜它吧!”
她抬头看去,钢琴师用细长的双手,在她眼前展开了一张小小的纸片,她看清那是从一张汇款单上撕下的留言联。她看到上面一行那么熟悉的字体,还没有看清写得什么她就热泪盈眶。
大哥!用这笔钱给林星做肾移植,这是我
欠她的。千万别说这钱是我寄的。拜托。
吴晓
她双手科抖地接过那张留言联,耳边听见钢琴师如释重负的解释:“钱是从上海汇来的。一共五十万,我全都人到医院的账上了。也许真是上海那边的钱好挣,他才去了没多久,怎么一下子就发了这么大的财!”
这行熟悉的小字终于重新震醒了林星的爱情理想,她仿佛从地狱一步就升入了天堂。那悲极而喜的感觉大起大落几乎不像是真的,倒像是少年梦中虚构的童话一样。
乘坐出租车在长虹般的高架桥上穿越上海,就像在浩瀚的建筑森林中凌空进游。
林星从一下火车就心情激荡——不是为了这座城市的壮观,而是为了那个近在飓尺的重逢。
在这期待已久的重逢真要到来的时刻,她反倒越来越深地陷入了一种暗自的惶恐。她始终搞不懂吴晓将近一年的出走,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夫妻思爱早就名存实亡。
但无论什么惶恐都不能阻止她满怀希望地登上开往上海的第十三次特快,昨天傍晚一拿到那位老便衣送来的字条她就毫不犹豫地赶往车站。那张字条上写着一个清楚完整的姓名和地址,下面还有“回家”两个醒目的大字。那是上海一个酒吧的名字。林星在看到这张字条时几乎情不自禁地呼喊起来:“回家!”这名字是个多好的兆头!她简直不敢相信吴晓在这半年多的飘泊中,竟会藏在这样一个温情脉脉的字眼儿下无动于衷。这地址肯定是不会错的,这是那热心的老便衣动员了他在上海公安机关的朋友——那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专业侦查员们打探来的。
不到中午她就找到了这家酒吧,很大的地方,装满考究而富有情调。一提回家二字出租司机马上就能点头知道,可见多少有些名气。中午这里人不多,供应着品种简单但毫不马虎的西餐。林星坐下来要了一份意式烩面,然后故作顺便地向服务生打听:你们这里晚上有演出吗?服务生说有的,我们这里的演出很出名的,要是来晚了还找不到座位呢。林星问都有什么节目呢?服务生说很丰富的,你晚上来看看就知道了。林星间有萨克斯管吗?服务生说什么?萨克斯管?这个没有。
林星有些愣,嘴里的面条马上寡然无味了。她心绪不宁地吃完面条,先去附近找了个小旅馆开房住下,然后坐立不安地等到太阳西下。晚上她早早地去了“回家”酒吧,依然要了简单的食物,以便占据一个靠舞台不远而又相对隐蔽的座位。八点整,酒吧的演出终于激动人,动地开始了。先是一个摇滚乐队情绪节制的演奏,后有一位流行歌手故作粗野地唱歌。晚上十点半钟,大概进入了整个演出的精彩段落,舞台上灯光齐明,鼓乐大作,几位衣着性感的少女整齐划一地舞动着暴露的肢体,跳起动作简单而节拍鲜明的舞蹈,观众情绪随之振奋,全场击掌助兴。在这段过于吵闹的舞蹈之后,整个酒吧暗下来,唱片里放出的音乐低缓轻曼,松弛着人们的神经。这是客人自己跳舞的时间了,她不知道下面的节目中,还有没有吴晓。
她叫住一个路过的服务生问:“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小伙子吹萨克斯管的,呆会儿有他吹吗?”
服务生大概是新来的,摇头说不知道,但热心地替她向旁边一位领台的小姐咨询。两人用上海话说了半天,才由那位小姐向林星答复:
“你要找那个吹萨克斯管的吗,他早走了。”
“去哪儿了。”
“好像是去德州夜总会了。”
‘你知道那吹萨克斯管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吗?”
‘叫什么不知道,每次他都是吹完了就走,我们和他没有来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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