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虽这样想,仍是恭敬应了。
坐上轿子,不禁笑了一笑,难道他是担心我回到宫来便要被人害了么?即便有人真有这个胆量,也要先看他有无本事再说。
只是他后面那句话,让我不由多了份留意,这似乎已不是他第一次的暗示了,但其所指的,究竟是何意思?
单是说我不该随意相信人……还是,提醒我身边的人中有问题……?
如果真的是后种原因,他说的又会是谁?
沉重的念头,令我不想再深思下去。
受了皇上的吩咐,送我回宫的竟是张善。
待到了宫门,下轿步入门内,忽地有种类似近乡情怯之感。这里虽不是我的家,却也算得我在宫中一直以来的唯一归属,数月不在,不知已有何等变故。
“太平君请进去吧,殿里早已收拾得干净妥当,太平君一路劳顿,想必十分需要休息,奴才就不打扰了。”
“公公请留步。”我出言拦阻。
“君上还有何吩咐么?”
看张善疑惑了神色转身看我,我走近一步,低声道:“养心殿上有名姓齐的御前太监,于我有些恩惠,人也知事,以后还望公公多加看顾些。”
张善听了,把那圆滑得有如某种动物的眼转了转,立即堆笑应承:“既是君上的话,奴才一定谨记在心。”
“有劳公公了。”
“不敢不敢。时候不早了,奴才这就回去向万岁爷复命了。”
看张善远远去了,我在殿门外又站了半晌,才走了进去。
齐公公,当日你助我见到皇上,如今虽还得晚了些,但毕竟是还上了这份情,也乘着此刻我讲的话还有些份量,才能替你说句话,等皇上对着后宫上百佳丽周旋享受之时,也就不知我还能有几分风光了。
踏入体元殿,迎面一阵凉意扑来,身上热气顿时消解了大半。
抬眼扫过,不曾改变的物品,不曾改变的摆设,想来变化最大的,怕反是我了。
在小梁子的侍候下换了衣服躺到床上,虽然知道该要休息片刻,然后才好有精神应对各人各处的“问候”“关心”,可阖上眼,了无睡意。
总是想着要先见见那个人。
“走,我们去明绪那里。”翻身而起,我径直向门外走去,不忘叫了小梁子一声。
“现在?可是主子还没歇息过啊……”
小梁子边喊着边连忙跟上,一路不忘絮絮叨叨,而我则充耳不闻,到了正南殿门前,才收住了步子。
拦住了廊上太监要进去通报的动作,我对着殿门,踌躇了片刻,才轻声推门而入。
淡淡的焚木香飘入鼻中,令人微曛又不会感觉厚重的味道。
仔细环视了殿中一圈,才找到了想见的人。
偏厅里,他正在榻上假寐着。
一手枕着卷云纹炕桌,一手垂在膝上,脸几乎完全埋在臂弯间,只露出浅淡的两弯月眉,紧闭的眼下,睫羽轻颤。
就这么看着他,站在厅内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急急地赶了过来,却又忽然记不起,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也不想打扰了此时的他。
二十三
尽管我没有发出声响,明绪仍是醒了,自己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看着我,一时怔忡,显是刚刚摆脱睡梦,还不及回过神来。
我看他那样子,不禁笑起来,走上前一步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最近过得如何?”
“你……你不是应该刚回来么?怎么就过来这边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将我让到榻上坐着,自己走到门边招呼人给我备茶。
看着他的背影,我没有回答,选择了忽略他的问话。
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第一个赶来他这里,没有原因,只是对着他的冷洁无尘便会觉得连自己也清净了一般,不知不觉间便感到舒爽。
除了未进宫时的席满之外,也只有他一人可以令我如此安心。
正南殿的小太监端了茶壶进来,我一见明绪张口,似欲把刚才的话再问一次,连忙先发制人带开话题。
“你还未告诉我这些日子过得怎样呢?”
他打量了我一眼,才平平淡淡地说:“你看也就知道了,还不是和平常一样。”
是了,我这话问得也是笨拙,看他与我离开前别无二致,想必没出过什么大事,况且,在这启祥宫里,又有谁能真正欺了他去。
“那就好。”
“你呢?这一趟出去,想必经历了不少吧?”
“嗯……是赏到了不少秀丽风光,江南景色果真与北地大是不同,让人一饱眼福。”
“是么……”
他端着茶盅,突然抬头瞥了我一眼,然后便不再说话。
我脸上立刻热了起来,不禁觉得尴尬。那只谈风景的话是搪塞,谁都能听起来,然而当初我走的时候情形便已是极为诡异,甚至连与明绪道个别都不及,便直接被带上了路,因此对于他究竟如何作想,我至今也不知,哪里好随意提起?再者,关于路上涉及的那些政事公务,抑或我与皇上之间的暗涛汹涌,我又怎可能讲得出来。
本是极想见他,本是极想和他说些什么的,可此时又觉无话可说,只是沉默。
这时才真正感到,一趟江南之行,让很多东西都变了。
不只是我与皇上之间有了变化,连我与明绪之间也已经和当初不同。
明绪看我的眼神仍是一样的深沉难解,对我仍是淡然亲切,然而我的心境已经变了。
不能再当自己是一个两年后就可以离开皇宫的暂居人,不能再忘记明绪与我同为御侍的特殊身份。
虽然仍然想要依赖着他,但已不能再无所顾忌地海阔天空。
甚至脑海中已浮现出皇上的样子,面带轻笑,眼中却暗含着不甚认同的意味。
原来,原来短短四个月,我已受控至如此。
心下不禁感叹。
明绪自然察觉到了我的情绪起伏,便打破僵局,向我随意问起各地风情。
感激他的好意和体谅,我重又集中起精神,与他闲谈起来。
明绪便是如此,虽然看来冷清难近,但其实永远对我包容而沉稳。
第一次相见,我与他大胆对视的时候,他便是如此。
后来我突兀拜访的时候,走出来见我的他也是如此。
情势所迫,不得不换回真面目的时候,乍看到我的他仍是如此。
如今,坐在我对面的他,还是如此。
想着想着,忽觉脑中一闪而过了什么念头,令我微感不安起来。
总觉得有什么不很对劲,可又想不到是哪里出了问题。
只是似乎遗漏了一些东西,一时间又难以捉住。
于是立刻起了身来,匆匆向明绪告辞,想要回房中慢慢琢磨,也可对着自己的事物,或许能有所提醒。
明绪略感意外,但也没有留我或过问什么,只嘱我要好好休息,然后便将我送出了房。
可惜,思潮纷扰下过了一夜,我也未能再想起当时令我不安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念头。
二十四
次日白天,体元殿蔚为盛况。
经此一次伴驾南巡,我可谓是身价倍增,原本启祥宫内上下已是对我客气有嘉,如今更是个个深恐展现热情比别人晚了似的,一大早便陆续登门,或谈朋论友,或一叙家道渊源,或示好表忠,各色脸孔,无一不精采。
我虽面上应得周全,心下却不由暗叹,他们如此,究竟所求为何。
希望我圣眷正浓时,为他们讲好话铺好路,提携一把?然而谁又会去做这等损己利人之事,不把敌手努力踩在脚下已算仁慈,何况是照应。
又或者是向我表示他们无心与我为敌,希望我放过他们?这也未免可笑,若是本就毫无威胁可言之人,不必表态也不会有人费心力动他,若是真正防范的对象,难道我就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几个谄笑而改变了想法?实在将人看得太过糊涂。
这其中,倒是那久未再碰面的平颐君哲陈·喀绍,仍对我保持着傲慢敌对态度,说起话来也是夹枪带棒,与离家前别无二致。
我也懒于与他计较,当初他在上位,我居卑位,只好打点起精神应付他,到如今我与他已是平起平坐,对这失势之人,少了防范之心的同时也少了敌对之心,毕竟他已不再具有什么扳倒我的能力。
送走几乎跳脚的哲陈·喀绍,席泰紧随着又至了,他自然勿须向我献殷勤,只是来见我的。
让人守好门外回拒再来造访的人,我与席泰捧茶对坐,闲谈起来。
他似乎对我离京一事很是回避,言语间丝毫不肯提及,只是聊些宫中和家里琐事。我一想到当初他对于我一夜晋升太平君的事的态度,也就识趣地没有挑起话题。
席泰讲着讲着,果然提起了我不在时,席满书信中提及我父亲告病休养一事,又是有些担心,又是一边安抚着我说“不会有事”。他自然知道我是没机会亲眼见父亲的,故而怕我心中担忧,殊不知要父亲告假的正是我,看来,席满并未将内情告诉席泰。
“看来你近月间在宫里待得还算好,至少没有哪里瘦了。”说完家人,我将话题引回他本人身上。
“这说起来也要多亏了你,你不在的时候,念安君一直挺照顾我的,那个哲陈也就不敢怎么样。再说了,就算他想找事,我席泰还怕了他不成?论打架他还成不了我的对手,反正皇帝不在宫里,这启祥宫内的事还不都是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我听得一惊,“你和他动过手了?”
“那倒没有……有什么势头也都被念安君尽量压下去了,哼,只要他小子不来惹我,我还不会去主动揍他。”
“那你倒的确要好好谢谢明绪……”我点点头,庆幸他并不是真的冲动。